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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陆九渊之推赏黄庭坚(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陈忻  点击:次  时间:2001-08-20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内容提要】
本文从黄庭坚养心寡过、注重根本的思想及对诗歌抒情尺度的把握,集前人之长、又自成一家的写作风格三个方面入手,探讨了心学家陆九渊推赏黄庭坚的缘由。笔者认为,对陆九渊和黄庭坚的研究不应当仅仅局限于哲学或文学的领域,陆黄二人思想观点的交合恰恰体现出大师们的文化多面性。

长期以来,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是各类诗歌评论的重要话题,人们已从文学的角度介入,对它进行了多个侧面的研究。不过,我们还发现,黄庭坚及其江西诗派不仅仅受到诗人们的关注,而且还受到南宋心学大家陆九渊的高度评价,在《与程帅》中,陆九渊明确地说:“豫章而益大肆其力。包含欲无外,搜抉欲无秘,体制通古今,思致极幽眇,贯穿驰骋,工力精到。一时如陈徐韩吕三洪二谢之流,翕然宗之。由是江西遂以诗社名天下,虽未极古之源委,而其植立不凡,斯亦宇宙之奇诡也。”众所周知,江西派诗人的为人、作诗各有优劣,实难一概而论,但陆九渊既然以黄庭坚为领袖,把其他人作为羽翼,则其判断的总体依据就是以黄庭坚为基准的。陆九渊的评论是从心学家的角度介入的,其立论的着眼点当然不同于一般文论家。那么,陆九渊推赏黄庭坚的原因何在呢?通过对陆九渊与黄庭坚有关论点的审视,笔者认为大致可归为以下三点。

一 黄庭坚养心寡过、注重根本的思想符合陆九渊仁人君子的标准

注重本心、发明本心、涵养本心是陆九渊为学的基本观点和要求,他指出“古人教人,不过存心、养心、求放心” ① 。对于本心的来源与内涵,

陆氏则直承孟子之学,认为本心乃天之所与,“非由外铄我也” ② 。人先天所具有的仁、义、礼、智四端“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 ③ 。但是,人虽具有先天的善性,现实中却有声色富贵的诱惑,一旦陷溺其中,良心善性就将受到伤损蒙蔽。“有所蒙蔽,有所移夺,有所陷溺,则此心为之不灵,此理为之不明,是谓不得其正,其见乃邪见,其说乃邪说。” ④ 正因为人心有陷溺蒙蔽的危险,所以人们必须时时省察己心,剥落物欲、利欲,保养得此心常明,方能称得上君子。反之,自任己私,致力于外索,皆不得为学之源。所以陆九渊反复强调:“此心苟存,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也;处贫贱、富贵、死生、祸福亦一也。故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⑤

保养本心并付诸于践履,是陆九渊对做人作文的基本要求,对于诗歌作者来说,就应当“一意于道” ⑥ ,将义理融化到自身的行为中去,使忠君爱国成为作者立身行事和诗歌创作的基本准则。对于义理与践履分裂,徒然“借义理以自胜” ⑦ ,仅仅把义理作为一种装饰品来炫耀自身的做法,陆九渊是坚决反对的。义理必须实实在在地化为作者的品德,才具有意义和价值,正是由此出发,他提出了“有德者必有言,诚有其实,必有其文。实者、本也;文者、末也” ⑧ 的观点。本与末、德与文的主次先后既定,作者自当把修德求源摆在首要的位置上。与之相反的舍本逐末终将本末俱丧:“今人之习,所重在末,岂惟丧本,终将并其末而失之矣。” ⑨ 与陆九渊一样,黄庭坚也主张作者必先存心修德,“方其学于师也,不敢听以耳而听之以心。于其反诸身也,不敢求诸外而求之内” ⑩ 。作者写作文章不应当单单为文而作,所谓“非为文章可传后世,辩论可屈众人而发也” 11 。就黄庭坚本人来看,也是“乐与诸君讲学以求养心寡过之术” 12 ,“讲明养心治性之理与诸君共学之,惟勉思古人所以任己者” 13 。毫无疑问,通过养心寡过的工夫,最终要达到的目标是道德的自我完善,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应当自觉地不断排除世俗的杂念与狭隘的思想情感,培养起高尚的人格精神和坚定的志向,这便是陆九渊所说的“剥落”工夫:“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 14 当人们的思想精神升华到高尚的境界时,他的一切言行都将不自觉地与圣人之道相合。这一观点在黄庭坚的《与徐师川书》中表述得十分清晰:“甥人物之英也,然须治经,自探其本,行止语默,一一规摹古人。至于口无择言,身无择行,乃可师心自行耳。君子之言行,不但为贤于流俗而已,比其大成,使古之特立独行者皆立于下风也。”治经是为了探其本,规摹古人是为了师心自行。当然,道德修养并不是一句空泛的话,它在现实生活中一定要有其立足点,这就是守正不移的操守和志向。黄庭坚曾作《跋砥柱铭后》形容这种人格精神曰:“砥柱之屹中流,阅颓波之东注,有似乎君子士大夫立于世道之风波,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不以千乘之利夺其大节,则可以不为此石羞矣。”君子仁人自当以操守为上,那么诗人作者呢?他们能否逾越对君子仁人的要求,仅仅作一个善于表现愁怀的人呢?山谷对此作出了否定性的回答。据《潜溪诗眼》载:“山谷常言:‘少时曾诵薛能诗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孙莘老问云:此何人诗。对曰:老杜。莘老云:杜诗不如此。'后山谷语传师云:‘庭坚因莘老之言,遂晓老杜诗高雅大体。'传师云:‘若薛能诗,正俗所谓欺世耳。'” 15 薛能的诗句不可谓不工,情感亦不可谓不真,但黄庭坚何以不许之为高雅?孙莘老又何以味其非老杜诗呢?传师因何指其为欺世?究其实质,无非是因 为薛能的诗句仅仅表现个人的老大悲叹,沉溺于世俗情感之中,品格境界不高而已。那么老杜诗的高雅又体现在何处呢?《潘子真诗话》中有这样的记载:“山谷尝谓余言:老杜虽在流落颠沛,未尝一日不在本朝,故善陈时事,句律精深,超古作者,忠义之气,感发而然。” 16 流落颠沛而不忘本朝,这样的忠义之气与一般徒伤卑老的作品相比,其高下境界岂止霄壤!

从作者的人格精神决定作品境界的高下这一认识出发,黄庭坚特别强调养心行道,这便是所谓深其根而固其蒂:

文章虽末学,要须茂其根本,深其渊源,以身为度,以声为律,不加开凿之功而自闳深矣。 17 但须勤读书,令精博,极养心,使纯净。根本若深,不患枝叶不茂也。 18

学问文章,如甥才器笔力,当求配于古人,勿以贤于流俗遂自足也。然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极当加意,养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叶茂尔。 19

黄庭坚认为,作者内在的修养是为人为文的根本所在,其内核便是孝友忠信。当然,这种品德的获得决非一朝一夕的事,它需要作者永无懈怠,“勤读书,令精博,极养心,使纯净”,并将圣人的教诲最终化为自己的行动,所谓“强学力行,而考合先王之言,彼如符玺之又可印也” 20 。真正达到了这样的精神境界,则成为君子之人,他能正视穷通变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而超越世俗的囿于个人的狭隘情感;他心有所主,持守坚定,故能进退自如,从容淡泊,而不流为激苦愤恨之声。这就叫做“以圣学则莫学而非道,以俗学则莫学而非物” 21 。就黄庭坚本人来看,他便是诗有所本的典型代表。他虽遭遇坎坷,却始终持守坚定,“于治心养气,能为人所不为,故用于读书、为文字,致思高远,亦似其为人” 22 。黄庭坚以其内在的修养成就了坚毅的人格,以此处世,则宠辱不惊其心,富贵不动其志;以此作诗,则与世俗异趣,其诗不为个人的穷愁潦倒所左右,而是自自然然地体现出风人之遗教与和平婉厚之气。这种本末主次的关系不正与陆九渊“有德者必有言,诚有其实,必有其文”的思想相吻合吗?由此,我们可以理解陆九渊推赏黄庭坚的第一个原因。

二 黄庭坚对诗歌抒情尺度的要求与陆九渊一致

《与程帅》和《与沈宰》是陆九渊专论诗歌的文章,仔细分析其意,可以得出的结论是:陆九渊决不排斥诗人的抒情。当然,如前所述,抒情必须有所本,“苟志于道,便当与俗趣燕越矣” 23 。只有归向于礼义的情感才有可能达到“镇浮靡”、“植立不凡” 24 的效果。那么,就诗人的具体创作来看,怎样才能把握好抒情的尺度呢?在《与沈宰》中,陆九渊为诗人们树立了这样的榜样:“《国风》、《雅》、《颂》固已本于道。风之变也,亦皆发乎情,止乎礼义。”即诗人在情感的抒发上必须以道为根本,以礼义为准绳,而不宜采取淋漓尽致、任情尽性的形式。诗人首先应当修养其德,俯仰浩然。“惟其君子,终古不磨,不见知于庸人,而见知于识者;不见容于群小,而无愧于古人。俯仰浩然,进退有裕,在己之贵,润身之富,辉光日新,有无穷之闻” 25 。君子心有所守,故能“俯仰浩然,进退有裕”,这样的精神品质自然会引向从容淡泊的诗境,所谓“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又何必大声色也” 26 。

现在,让我们来检讨一下黄庭坚有关诗歌抒情尺度的观点。黄庭坚有一篇文章叫做《胡宗元诗集序》,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士有抱青云之器而陆沉林皋之下,与麋鹿同群,与草木共尽,独托于无用之空言,以为千岁不朽之计。谓其怨邪?则其言仁义之泽也;谓其不怨邪?则又伤已不见其人。然则其言不怨之怨也。……不得其平则声若雷霆,涧水是也。寂寞无声,以宫商考之则动而中律,金石丝竹是也,维金石丝竹之声,国风雅颂之言似之;涧水之声,楚人之言似之。

据黄庭坚《胡宗元墓志铭》记载,胡氏“自刻苦,治经术,厉操行”,终日与其徒相处则“辩析义理”。他虽然也“伤已不见其人”,但却并不因此而肆意泄愤,或自暴自弃;他虽有青云之志而不得其用,发而为文章却依然是“其言仁义之泽也”。

可以说,他的为人为文都达到了“发乎情,止乎礼 义”的要求,所以黄庭坚称之为“忠信之士”。

由对胡氏诗歌的评论,黄庭坚进一步引发出对诗人抒发悲怨愤懑之情的看法。毫无疑问,以仁义忠信为内质的诗歌最应摆在首位,这类诗在表情上取“不怨之怨”的一路,“发乎情,止乎礼义”,是黄庭坚特别推重的一类,著名的《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便鲜明地体现了这一态度:

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庭,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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