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抒写性灵,是冰心创作最值的注意的倾向。冰心一贯以“真”为自己文学观的核心,并始终在自觉维护着文学“真”的品格。她认为:“无论是长篇,是短篇,数千言或几十字,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可以使未曾相识的作者,从全身涌现于读者之前,他的才情,性质,人生观,都可以历历推知……这种的作品,才可以称之为文学,这样的作者,才可称为文学家!”在对海的种种别出心裁的描画与渲染中,这一特色被发挥到了极致。可以说,冰心笔下海的多姿多彩的景象,无一不是她“心灵的笑语与泪珠”。
冰心心驰神往于海的温柔沉静美丽多姿,在《往事 · 十四》中表示“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所谓“像海”,就是要做个“海化”的青年。偶尔她写海的“沉郁、无聊”,却又能从中领悟出“静默凄暗的美”。(《海上》)有时她写海的“惊涛骇浪”,则以惊喜之情和勇敢态度去迎接惊涛骇浪的到来,以便经受考验,从而证明自己确是父亲——一个航海家的女儿。(《往事(二)•五》)就连写海葬,也立足于海葬的壮美,表现对世俗生死观念的超越。(《往事•二十》)而在赴美求学的“约克逊号”邮轮上,她不断叠着纸船,不断将纸船抛下海里,祈盼小小的纸船能载去游子对故土亲人的殷殷之情,海似乎又成了善解人意的信使。(《纸船》)
从审美角度看,冰心写海最知值的玩味的是构图与色彩。冰心说过“我喜欢空阔辽远的环境”,“愿意常常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人的视觉感受总是同精神感受融为一体的。远景审视是中国文人观照山水的常见审美方式,是志存高远的文人性格在文学创作上的集中表现。冰心自幼崇尚淡雅素静,“喜欢的是黑色、蓝色、灰色、白色”。这四种颜色都与海色有关,而蓝色是典型的海色。康定斯基在谈到蓝色时说,“它给人最强烈的感觉是宁静。当蓝色接近于黑色时,它表现出了超脱人世的悲伤,沉浸在无比严肃庄重的情绪之中。”(《论艺术精神》)《海恋》写海很有代表性。“在清晨我看见金盘似的朝阳,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出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道道一层层的,由浓墨而银灰,渐渐的漾成闪烁光明的一片。”从天空写到海面,从朝阳、月亮写到渔帆、渔火,流光溢彩,水天一色。画面辽阔壮丽,读罢使人胸襟为之一开。
三
冰心非常珍视两副对联,这两副对联都与海有关。
其一:海阔天高气象 风光霁月襟怀
其二:世事沧桑心事定 胸中海岳梦中飞
前者是她福州老家东院厅堂的楹联,可看作是谢家的家训,对冰心影响极深,是她的人格理想,也是她的人格境界。后者是她1924年留美其间集龚定庵诗句而成,由梁启超书写,悬挂家中厅堂,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心如海阔,胸有海岳,这就是冰心。
冰心爱海爱到痴迷程度,早已引起人们探究的兴趣。她在《往事(二)·五》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曾有人问冰心“为何爱海?如何爱海?”听到这种提问,她总觉得“快乐充溢”,“并非喜欢这问题,是喜欢我这心身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对此,她的回答是:“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的积渐的爱起来的”。这自幼就无意识地积淀起来的对于海的爱恋,后来发展成有意识的对于海的膜拜与颂扬。冰心把自己在海边的幻想,对大海的向往,以及这种情感中的哲理因子逐渐凝成对于人生问题的探索,对于价值取向的思考。她“以海为师”并非姑妄言之,海之魂已深深植入她的生命之中。
冰心是一位心地澄澈明净,善良正直、超脱豁达、满怀爱心的人。每当人们捧读她的作品时,总会联想起唐代诗人王昌龄“一片冰心在玉壶”的诗句。冰心有句名言:“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她热爱生活,热爱美好的事物;她一生的言行,她的全部文字,都在说明她对租国、对人民的无比的爱心。巴金说冰心的作品影响了几代人。的确,这位“文坛祖母”以其文品,更以其人品,赢得了千千万万个读者。说到冰心的人品,有必要再提一下赵景深在《文坛回忆》中所说的他对冰心的第一次印象:“我那随便和放肆的姿势与表情,见了她只得收敛,仿佛是面对一尊庄严华贵的女神……这些,无一不显示她是一朵纤尘不染芙蕖。”
孔子说“天地立性人为贵”。中国哲学实际上就是人生哲学。中国哲学的终极目的,在于精神人格、道德人格的自我树立与自我完成。在冰心身上,传统哲学的影响极为深刻,特别是正心、诚意、修身、齐家一直到治国平天下的思想,早已为她的人生奠定了思想基础。冰心从小生活在具有浓厚的传统文化特征的环境里。她的故乡福州,不但是较早的对外口岸,还曾为理学重镇,传统思想在闽人头脑中占有重要地位。讲慈孝,求信义,敬务实,重节操,是闽人立身处世的基本准则。冰心儿时家里有“满屋满架的书”,她从小就阅读了大量古代典籍和文学名著,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父母等长辈的言传身教,更是直接滋养了她的爱国热情与做人良知。“人的觉醒”的五四时代,则为冰心提供了一个重要契机,使她走上文坛走向社会,开始谱写美丽的人生。
1999年2月28日冰心与世长辞。3月19日,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第一告别室,人们以特别的方式送别冰心。这里没有黑纱,没有白花,没有哀乐。充溢灵堂的是大海一般的蔚蓝和玫瑰一般的鲜红。走进灵堂,耳边响起大海的波涛声,还有海鸥的鸣叫声。管风琴与小号的悠扬旋律代替了哀乐,灵堂里回响着著名钢琴家、冰心外孙陈钢与著名作曲家李焕之的儿子共同献给冰心的乐曲《大海》。冰心说:“我的生命的道路,如同一条小溪,从漫长的山谷中,缓缓地、曲折地流入‘不折细流’的大海。”冰心的儿女,冰心的亲友,冰心的读者,以这样的方式送别冰心,是对冰心的最大告慰,也为中国文坛留下了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