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的歌女相信真挚的情感最终能换来“甘露”浇灌“干枯的心田”,相信艰辛的劳作能带来“绿意”浓浓的生活,不信任一切命运的播弄,因而以一种严肃的态度全身心投入自己的表演艺术;但是,无论就她所处的时代境遇也好,还是她所从事的职业(一个卖艺的女子)也好,都注定了她的一生只能在命运的播弄中沉浮。芸芸众生之中,又有几个人能逃脱得了命运之神的掌控呢,倘若能安于命运的播弄,坦然地面对现实生活糊涂地过一生也罢,可悲的是诗中的歌女又清醒地意识到了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对未来“绿意”浓浓的生活还有所期盼,却又招致现实生活无情的粉碎,这无疑是在自己的创口上再撒上一把盐,这一种深心剧痛更激化了歌女对现实、对生命的沉思:
当灯光灭去,当幕在我眼前垂下,
当灰的夜风从大开的窗间流入,
当掌声告别声响彻黑暗的厅廊,
生命开始在喧嚣里对我像如此
贫乏而不具有意义,日夕鞭策着
有限的心脑向无限距离里趋行,
已经冻冷的永远不再转回灼热。
暂时追忆起歧路在凄凉落照中,
那一个世界对我已隔绝如梦寐。
当五彩的灯光黯然逝去、当银幕在眼前低垂、当掌声和告别声都消失在黑夜时,歌女注定了要回到现实生活中去面对人世的喧嚣和琐碎,因为这才是人生的主旋律。不管生命是如何地“贫乏而不具有意义”,不管“有限的心脑”是如何地难以抵达“无限的距离”,舞台上的艺术世界永远只是一种虚构,现实世界对于芸芸众生才是永恒的真实。至此,整首诗的张力在结束时达到了极致,它不仅来自于诗中歌女由内心冲突带出的对生命的沉思,更来自于诗人在诗歌中所揭示的存在之思——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何在之中。
全诗在“灯光灭去”,帘幕降落中结束,然而,诗中歌女对生命价值的追问、对舞台世界的决绝态度却始终萦绕于读者的心中,诗歌又一次以戏剧的方式结束全诗。纵观全诗,吴兴华是以戏剧的方式来处理这首诗的,这也是《听〈梅花调•宝玉探病〉》最大的特点:全诗以戏剧的方式进入诗歌,又在戏剧中展开诗歌,诗中的抒情主体也多次转换,同时对话手法(既有直接对话,间接对话,还有潜在对话)的运用使得全诗更具戏剧味。其实,吴兴华是一位对莎士比亚非常有研究的学者,曾翻译过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并有多篇研究莎剧的学术论文发表,是学术界经常引述的名篇。吴兴华深厚的戏剧学养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创作这首《听〈梅花调•宝玉探病〉》。
附:
《听〈梅花调•宝玉探病〉》
她出现在台上,一个可怜的身形,
脸色黄黄的像冬日泥土隐没在
稀薄的雪下;两片板悠曳在手中,
走到鼓架前,让灯光流泻到身上:
削的两肩与发育不全的胸部
仿佛禁不起观众们眼光的撕食。
突然我觉得鼓声如从世界深幽
不可窥探的胸怀里解放出,突然
神异的火焰生灭在她的纤指下,
苍白的发射在她的颜面上,使她
像是思想的孩子,当零落如雨点,
她的歌降落到老少男女的头上,
有时轻,有时重,无所不包像外面
展开的黑夜,却又似循一个圆心
急促的旋转,追寻不存在的终止。
而轻柔的滑过表面一层丝质,
单调的弦声,单调而不濒于哭泣,
像是弹者的脸,永远漠然的守视
如何过①余剩的感情浸润入世人
无防御的心灵。我们屏息的倾听,
那自作多情的公子与她,生长又
凋零在悲叹自怜里绝色的美人……
童时就熟知的故事,成年后不时
嗤之以鼻的故事在歌曲里重述:
医生可曾来看过了?求来的仙方
可曾见效验?夜晚的咳嗽可见轻?
几乎涌现在眼前那含愁的微笑,
那雪色的手强支着褪色的面颊——
徒然的这一切努力,我怕我不久
就要化为你脚底下践踏的灰尘。
清明日只望你几滴同情的眼泪,
润湿我的坟,给我在地下挣扎的
灵魂以安息。梦,梦是我们的一生,
当更声低微,月亮与参宿西落,
你或能再见我不定如水的姿容:
谁这时还记得开始鄙俚的辞句,
排列着西风与鸿雁自以为高雅;
或是还注意她拙劣凌乱的烫发,
浓厚的脂粉,贱价钱发光的绸衣?
她已经不再以眼波使别人沉醉,
不再是供人在掌心玩弄的偶人,
投进悲哀的海洋里,像是潜水者,
激动的白波立刻在她顶上合没。
战抖的手和沙哑而战抖的喉音,
如飞翔的梭在无数平行的线间,
穿出又穿入那才子佳人的遭遇,
使我们辨不出故事和她的分野。
不死的爱恋如甘露洒下来,长久
干枯的心田满蕴着未来的绿意。
唉这绝顶的辛劳,再感到坚实的
大地在脚下,身子在窄狭的椅中,
再抬起两眉对至情无私的牺牲,
准备自己的身心对一切不信任。
当灯光灭去,当幕在我眼前垂下,
当灰的夜风从大开的窗间流入,
当掌声告别声响彻黑暗的厅廊,
生命开始在喧嚣里对我像如此
贫乏而不具有意义,日夕鞭策着
有限的心脑向无限距离里趋行,
已经冻冷的永远不再转回灼热。
暂时追忆起歧路在凄凉落照中,
那一个世界对我已隔绝如梦寐。
① 全诗原文转载于1946年7月第1卷第2期《文艺时代》杂志,但是,从原诗行的句意上看, 笔者认为“过”似应作“让”,可能是因形近而误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