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小丫头们以她们自身的浑浑噩噩使人感到悲哀,《红楼梦》中的小丫头们以她们的毁灭使人悲愤。
《金瓶梅》中的小丫鬟们粗夯愚味,《红楼梦》中的小丫鬟们聪明秀灵。
夫子云:“唯上智下愚不移”,诚哉,斯言也。兰陵笑笑生笔下的小丫头子们是那样愚昧粗夯,说来真使人感到悲哀。金莲屋里的秋菊真够窝囊的。她真的连端茶倒水的料也不够,难怪金莲端起冷酒照脸一泼,泼了她一头一脸。“她娘”的脾性儿她难道没有领教过?那数过数目的柑子也是好偷的?而且偷吃之后还把皮留在袖子里?金莲要查赃时不去求饶,只知道“慌用手撇着不叫掏”,这个只会偷嘴的可怜虫除了被拧肿了脸,谷嘟着嘴,往厨下去干活还能做什么呢!常受虐待,怨毒太深,秋菊也改变“怨而不怒”的态度而要报复了。金莲正在肆无忌惮地“养女婿”的时候,正是报复一下的天赐良机。这事不要说小红和芳官,即使放在四儿或春燕身上也易如反掌。可秋菊做得多艰难哪!第一次报告给小玉,小玉不仅未告诉月娘,反而一五一十反馈给春梅,结果给金莲狠打了三十棍,打得她杀猪也似的叫。小玉和春梅好,她不考虑;她的举报为什么泄密,她也未加思考。第二次她又去报告小玉,结果被小玉骂了一顿。金莲越来越大胆,私孩子都养出来了,秋菊又经过两番告诉,“被小玉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她脸上”之后,才侥幸达到目的。──这位秋菊姑娘,何其窝囊!何其愚蠢!
秋菊型的使女无疑是有的,问题在于作者以怎样的态度去写。《红楼梦》中的傻大姐,也属于粗夯型,然而傻大姐虽然粗夯,但并不使人感到窝囊。她“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浑沌未开,一块璞石,举止言语一片天真,好笑复可爱,并不可厌可怜──连贾母都喜欢她呢。这里就可看出作者对人物态度的差异。
《金瓶梅》中其它小丫头作者未予展开刻画,她们虽不像秋菊那样窝囊,但也未见出多少秀灵。
让我们再来看看《红楼梦》中的小丫头子吧。这些名字在“又副册”之外或之下的低层女奴,虽然不是重点刻画对象,但作者也给我们描绘了几个个性鲜明、聪明秀灵、闪着动人光彩的形象,她们是大观园女儿画廊的一个组成部分,如芳官、龄官和藕官,如春燕、五儿和小红,如莺儿、翠缕,等等,都是让人过目难忘的小人物。
除上文所举的情节之外,《红楼梦》还有几处为这些小人物传神的特写镜头,如76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31回“因麒麟伏首双星”、35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59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等,都是这些最低层奴隶女的“葬花吟”和“芍茵醉卧图”。
下等女奴中,以心计、口才与才能论最突出的当推小红。小红之为人,论者对其褒贬不一,作者对其态度也比较复杂,以奔竞钻营、眼空心大而论,她身上多少可以看到贾雨村与庞春梅的影子,可见出那恶浊环境的印迹。但她毕竟是未曾涉世的少女,作者通过这一真实的形象主要地还是要表现女儿也即是“人”的聪明才智。小红原名红玉,因犯宝玉之名讳而改,她是红楼“三玉”(宝玉、黛玉、妙玉)之外的半个玉,可见其立意不凡。根据曹公的原意,她后来终于和贾芸哥儿得成眷属,而且后来宝玉落魄之际在“狱神庙”中还有过作为的,可惜这些文字在后四十回里已经看不到了。可见对红玉其人不可等闲视之。她对贾芸留意之后在蜂腰桥遇到李嬷嬷与她做的那段处处有意而又丝毫不着痕迹的对话,心计的巧妙与作者文字的灵动,简直可称为双绝。可惜这样一个人才在怡红院长期被晴雯等压抑埋没了,一直到芒种葬花得遇凤姐,她才得以在众人面前一露峥嵘。她为凤姐传话那涉及四五门子“奶奶”、“爷爷”一大堆的清晰简断的口声,得到以办事干练、口才超群的凤姐的赏识和赞许,这一段语言几乎和焦大骂人同样有名,小荷才露尖尖角,足以使枯藤老树相形见绌,雪芹以饱满的感情带着深深的沉思刻画了这一下三等女奴的“才”并表现了生活对她的扭曲,与那带着传统的“上智下愚”偏见轻视女奴者真不可同日而语。
黄金莺是宝钗从当时的织造基地带去的一个贴身小丫头,她的特点是心灵手巧,能用柳条编漂亮的花蓝,用不同颜色的线打各种各样的络子,很懂得色彩学,简直是个工艺美术师。然而这个黄莺儿给人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她的手艺,而是她的风神。巧结梅花络时她与宝玉对话的那一段语言,真是风神具现,琅琅有声,那“娇憨宛转,语笑如痴”的神态,不仅当日的宝玉,即使今天的读者读来恐怕也要“不胜其情”了。“将来不知哪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宝玉的赞许语难道没有其深刻的内涵吗?
湘云和她的贴身丫头谈论阴阳也是《红楼梦》中写得令人难忘的一个优美的片段。这是一个具有最高抽象品格的哲学课题,难度相当大,以当时的哲学水平很难说清楚。这一组对话对象,一个是大观园才女中的佼佼者,一个是文化学历与秋菊无二的文盲,可她们在那具体而又抽象、明确而又模糊的对答中,给人的印象同样聪明灵秀,同样天真可爱。──在这里,高贵者固然聪明,卑贱者也不愚蠢。
怡红院中还有一个连姓名都未留下的小丫头,她却在书中留下了一段话,深深地刻在读者印象之中。说起来这段话还是其人在宝玉面前投宝玉所好即兴编造的晴雯没有死的神话,或者说是谎话,这个无名丫头,口角伶俐有似小红,理解宝玉有似焙茗,“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言者姑妄言之,听者姑妄听之,言者听者都别有深意寓焉。──不能看成是庸俗的投其所好。
山川日月之精华独钟于女儿,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极聪明极清俊……《红楼梦》中那些地位最低贱的小丫头子们,无疑也包括在这“女儿”的外延之内。
同样“轻贱”但写法不同。
看了以上分析也许有人会说:你是否人为地抬高了雪芹,拔高了红楼?《红楼梦》中除了芳官和小红、莺儿和翠缕之外,不是还有偷镯儿的坠儿,作践尤二姐的善姐儿吗?她们与秋菊、与翠花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的,书中都写到了“轻贱”的女奴或女奴们的“轻贱”,《金瓶梅》中有偷金的翠儿和偷嘴的秋菊,《红楼梦》中则有偷镯的坠儿和通过平儿提到的虚写的良儿。不过稍加比较就可看出,同样写“轻贱”但二书的写法很不同,态度、倾向、方法、情感和立意大相径庭。李娇儿房里的小丫头夏花儿完全是副贱相,她眼皮子浅,偷了李瓶儿屋里的金元宝,胆子又小,听说西门庆要买狼筋逼供,吓慌了,想逃走;在马棚里被抓住后先是吱吱唔唔,拷问之后即如实招供。作者给我们描绘的小丫头的形象亦不过如吴月娘说的:“小丫头,原来这等贼头鼠脑的。”既然如此,月娘对彼之轻视,西门庆之大怒与严惩,亦情理中事。夏花的主子李娇儿不唯不予以管教,反而伙同侄女桂姐进一步教唆她做贼,只不过强调:“今后要贴你娘的心,凡事要你和他一心一计,不拘拿了什么,交付与他。”围绕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们在人性中所能看到的,除了轻贱,即为丑恶,再无其它。
而坠儿偷金,小说并未正面渲染她的贱相,作者的笔墨更多地花费在与此相关的人和事上。首先,作者所着眼处不在奴隶的贱,而是奴隶的骨气。奴隶的偷只是因由,由此引出的是奴隶自身对这种轻贱的憎恨:“要这爪子干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晴雯的愤怒并非发自主子财产的卫士,而是出自奴隶尊严的护神,坠儿在这里只是反衬。其次,从宝玉的态度看,他听到此事后是“又气又叹”,“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么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其感情和态度比西门庆之单纯加强奴隶纪律要复杂得多。再次,从平儿的态度看,她开始“只怀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是你们这里的。”对此事态度也很宽厚,而且为息事宁人,免得宝玉袭人等面上不好看,采取了保全偷者的“贼名儿”不予声张以后借机打发的暗处理的态度。“俏平儿情掩虾须镯”,通过这一回故事,我们看出这一特殊身份的女奴在处理这件事上所表现出来的宽厚和善良,冰雪般的聪明和美好的心灵,这与李桂姐姑侄乘机教唆的丑恶表现真不可同日而语。还有,与此相联系,作者还在51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一回中,写了彩云偷拿玫瑰露的故事。她是受赵姨娘之托拿给自己意中人环哥儿的,事发后虽然与人赖帐,但一经平儿启示,马上公开承认错误表示决不连累别人。彩云的招认不但不使人感到其人轻贱,相反她还以自己的“胆肝”赢得了大家的敬重。彩云固然已不算“小丫头”了,但她作为奴隶之一,其故事与坠儿的故事无疑成为一个整体。
《红楼梦》毕竟是古人写古事,它的作者虽然通过小说寄托了自己的理想,但他在塑造人物和编织故事时,一点也没有离开生活和历史。他虽然通过宝玉和大观园的女儿们谱写“人”的颂歌,但丝毫没有回避他的心爱人物的缺点,随意拔高他(她)们。问题在于怎样写,在于作者的着眼点,这方面稍加比较就可以看出雪芹与笑笑生的不同了。比如等级观念也即是奴性意识是那个时代的支配观念,无论是那些低层女奴们,还是宝玉和黛玉,他们身上都严重地存在着。问题不在这里,雪芹之为他的同代人所不及之处,在于他从这些向来被人贱视的以及为世俗视为“似傻如狂”的人物身上看到了传统观念以外的东西,并以美的形式把它表现了出来。他笔下的人物是那样真实,又是那样新鲜,这“真”和“新”,正成了红楼女儿的生命。这些地位最低的小丫头子们,也正是这样。为说明这点,让我们再来分析一段这些小人物的故事。
59回“柳叶渚边嗔莺叱燕”的故事,是写新老两代即小女儿和老婆子们也即“无价之宝”与“鱼眼睛”之间的冲突的。冲突的一方为蕊官、芳官、春燕、莺儿等,另一方为春燕的妈妈、姨妈和姑妈,冲突的爆发点是藕官烧纸、芳官洗头和莺儿编花篮,最后因宝玉以及袭人、晴雯、麝月等的干预和庇护,以小字辈的胜利而告终。芹公把这些琐碎得似乎不值一提的小事写得如此波澜起伏和诗意盎然,真令人叹为观止!若非慧眼独具,若非有真性情者,断写不出如此花团锦簇的文字。有意思的是这故事的意蕴十分复杂,绝非今日新旧主题先行令人一目了然的文字可比。在这里无拘无束的天真率性却必须依赖等级特权的庇护,怡红院女儿们打着“规矩”的招牌摧折老妈妈们,却在为女儿们的“没规矩”张扬;尝尽生活辛酸者在以自己的行动维护着那造成这种辛酸的秩序,在这种秩序中养尊处优者反而多方面破坏着这一秩序。“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一半到不去的呢”,这也成了“叙身份”的标志,并以此分出荣辱,多么可悲!可她们吹的又是宝玉的汤,晴雯、芳官都可“说着就喝了一口”,玉钏更千方百计尽着法儿使其喝口,宝玉则以此为尽心,为一种比喝汤更美的享受,从而又使“服侍”宝玉具有了全新的意义。一般说来“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本是正理,麝月所谓“你看满园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女儿的?”不过是奴性观念,可这里婆子们要管的是藕官的可贵的纯情,是芳官的率性和对于不平的抗争,是莺儿燕儿对青春的歌唱和对美的追求,所以美丑易位,获得了相反的意义。──这一段真实而又复杂,复杂而又真实的故事,如果一定要在其多方面的意蕴中归纳出主旨的话,那么是否就是上文我们已引过的小春燕的一段话:女儿未嫁时,是颗无价珠宝,及出嫁变老之后,这颗珠子就逐渐失去光彩,慢慢变成鱼眼睛了。──她通过对生活的体味与思索,对宝玉的奇谈怪论取得了感悟或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