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红楼梦》中主要人物构成的纵轴与横轴的交错,我们也可以得到一种类似人物圆心“结构”的图式:
然而倘若我们只是分析出了《红楼梦》中也具有像《巴黎圣母院》中的“人物圆心结构”,则会有简单比附之嫌。而且事实上,当我们论及《巴黎圣母院》的深层结构时,我们也并不以其中的“人物圆心结构”为满足。因为所谓“深层结构”,是相对表层结构而言的。深层结构不是指对作品中可以直接感知的内容所进行的组织和安排,而是隐藏于作品字面意义之下的深层的东西。深层结构包括了各部分作品内容在表面的顺序以下的内在时空关系,内在的生命节奏运动以及象征意蕴等。当我们说到《巴黎圣姆院》的深层结构时:我们以其中所透视出的基督教文化为其深层结构的核心。同样的,当我们论及《红楼梦》的深层结构时,我们也不应满足于其中人物设置与《巴黎圣母院》的相似之处,而是要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在《红楼梦》中会出现这样的人物设置格局?其中又体现了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蕴涵?
笔者认为,《红楼梦》中人物设置格局里,典型地体现了中国古代的阴阳五行思想。上述以贾宝玉为核心的人物格局,其实便是五行模式的一个翻版。
庞朴先生说:“一般都承认,五·四以前的中国固有文化,是以阴阳五行作为骨架的。阴阳消长,五行生克的思想,迷漫于意识的各个领域,迷漫于意识的各个领域,深嵌到生活的一切方面。如果不明白阴阳五行图式,几乎就无法理解中国的文化体系”。故宫乃至整个北京城的设置都渗透着阴阳五行思想(如紫禁城的北门名为“神武门”),这些,熟谙中国传统文化的曹雪芹是不会不知道的。况且,《红楼梦》中又到处充满了隐喻和象征,我们由其中主要人物的设置中找出五行观念来,应当说是不能被算作牵强附会的。
首先还是由黛玉人手分析。她姓“双木”,前世是绛珠仙草,她命定地与“木”结下了不解之缘。她自己也说过:“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不过是草木之人罢了”。她们住的潇湘馆,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探出墙外的一丛竹子。在五行图式中,“木”的韵色是“青”,而古代典籍中所谓“杀青”,本义便是烤竹子的青皮。而且,竹子又称为“青士”。陆游有诗云:“岸帻寻青士,凭轩待素娥”。林黛玉的“黛”字,又显然是“青”字的同义词。“黛玉”即是“青玉”,《释名》“玉以青玉为上”。同样是按照五行图式,“木”的季节是“春”,以青帝为东方司春之神。《尚书·纬》“春为东帝,又为青帝”。林黛玉象是一株早春二月的青苗,过早地为“风刀剑霜”摧残了。她的心目中没有封建礼教的藩篱,她为情而生,也为情而死。
与“木”一方相对,是薛宝钗的“金”的一方。如果说林黛玉体现了“春华”的特征,那么薛宝钗便是“秋实”的象征了。她给人的印象是体态丰盈,雍容大度。她所佩金锁,以及“金玉良缘”之说,无不与“金”暗合。况且,在五行图式中,金的颜色是“白”,薛家之“薛”又暗隐了“雪”字。“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作者还特意把薛宝钗的肤色写成很白,以至贾宝玉都看得像个呆雁。《礼记·曲礼》所说四方星宿,东为青龙,西为白虎,南为朱雀,北为玄武。薛宝钗所据之“白虎”星宿,与林黛玉所据之“青龙”星宿遥相对应。与此相呼应的,是在纵轴上的“朱雀”与“玄武”星宿上的相互对应。
毫无疑问,王熙凤正像一只翔舞的朱雀在大观园中翻飞。“凤”与“朱雀”正是一体二名。其位在南,其季为夏。如果说林黛玉和薛宝钗分别代表了“春华”和“秋实”的话,那么王熙凤和妙玉则分别喻示了夏天般的火热与冬天般的寒冷。在五行图式中,王熙凤所处位置为“火”,其色为赤。“凤辣子”的风风火火的性格也与此相合。她思维敏捷,敢做敢当,嘴巴尖刻。“明里一团火,暗是一把刀”,只要有利可图,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为了求得物质与精神两方面的满足,她燃烧着自己,也燃烧着别人,同时也点燃了封建大厦。待到她即将走完生命的短暂旅途时,便“昏惨惨的似灯将尽”了。
在五行图示中占据了“水”的一方的,是妙玉。在五行观念中,“水”以“玄武”为其星宿,其色玄,其方位为北,其季为冬。妙玉是空门中人,自然是淄衣加身,其色彩乃是所有色彩的最终归宿:黑。这一人物在《红楼梦》中表面上并不是特别重要。然而她代表了“空”这一大方面。而“色空”观念,在书中显然是占了十分重要地位的。书中对妙玉的描写并不多,给人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妙玉请宝玉等人品茗那一段。读者往往会惊诧于妙玉对“水”的特殊处理方式。同时,待众人走后,宝玉还没忘了叫人来为妙王用水洗地。由此可见,这位“槛外人”与水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处于四位女子中间的是《红楼梦》的男主人公贾宝玉。按照五行图式,他位居于“土”,是五行中最尊贵的中央一方,其色黄。他名为“宝玉”,而又是“贾(假)”的,其真身乃是青埂峰下一顽石。究其实,乃是女娲补天弃置之石。貌为神物,“石”为娲祖持土所做泥人之后裔。贾宝玉一番“女子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的骨肉”议论,正是不打自招。然而在大观园内外,恰恰是由于他是处于“土”的一方,他才会成为众粉黛追逐的中心。与《巴黎圣母院》不同,《红楼梦》中的人物圆心是以一位男子为其中心的。艾丝米拉达和贾宝玉之所以会成为中心性人物,原因又有所不同。艾斯米拉达是以其个体的生命活力成为几位男子追逐的目标,贾宝玉则以其在大家族中的地位,而成为大观园中的宠儿。对于艾丝米拉达的追逐,不包含更多的社会关系因素(相反,倒是社会关系因素限制了这种追逐,副主教佛罗洛对这一女子的态度便是明证)。而众多粉黛在对贾宝玉的追求中,便包含了许多社会关系方面的因素。这其中妙玉为怡红公子而心动自然也像佛罗洛一样,受到了社会关系因素的限制,而其他人物对于宝玉之情,则莫不是连带了复杂的社会关系的。其中王熙凤之于贾宝玉的姐弟“亲情”自然包容了这方面因素,薛宝钗之于贾宝玉的“恋情”也是如此。即使是林黛玉之于贾宝玉的“爱情”,也是包含了深刻的社会关系因素的。贾宝玉在封建大家庭中所处的特殊地位,既为宝黛的爱情提供了温柔,又最终扼杀了这种爱情。贾宝玉在作品中不仅是人物中心,而且也成了“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他所处的位置,与五行中至尊的“土”的地位是相称的。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在《红楼梦》中,隐藏着一个由阴阳五行观念建筑的深层结构。以小说的文体特征来说,《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内中理所当然应当体现小说这种文体共有的建筑性。像紫禁城乃至北京城一样,《红楼梦》以阴阳五行为其建筑骨架,也并不奇怪。然而我们还是要由其中看出主要人物间的大致运动骨架来,否则便只是勾勒出了上述五位主要人物间的距离,而没有看出其中的关联和内在的相克相生。依笔者浅见,贾宝玉与其他四位女性间构成了两组关系。一组是与王熙凤、薛宝钗,这是现实的关系; 一组是与林黛玉、妙玉,这是理想的关系。林黛玉代表了自由人格的爱情理想,而薛宝钗则代表了传统的家庭伦常的婚姻现实。在薛宝钗那里,男女间的恋情只是婚姻的桥梁,它直接引向性关系和家庭生活。恋情尚不是爱情,它不及林黛玉所持爱情那样有独立性.在贾宝玉眼中,薛宝钗确是性生活的绝好伴侣,确是未来家庭生活的好主妇。这在作品中有多处暗示。然而贾宝玉追求的乃是一种更为进步的男女关系。他更看重的是心灵的自由。林黛玉所代表的已初具独立性的爱情观,才是他的理想。王熙凤所代表的“经济”与妙玉所代表的“空寂”静界,在贾宝玉面前,也构成了两种诱惑。我们可以说,由阴阳五行所象征的封建世界与它们孕育的人物一样,命定不会有好的结局:然而我们是否该认为,贾宝玉最终并没有象艾斯米拉达那样飞升呢?不错,在大观园的世界之上,尚有一个“太虚幻境”,然而贾宝玉的梦游与神往,又与屈原的上天人地多少有些相像。其最终的归宿仍然是现实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