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季节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
——荷尔德林《远景》
在曾文正公的荷叶塘,我看见了美女秋瑾与蔡畅,
在花明楼,我看见两弯明月,在荷叶上诗意地栖居!
——邹岳奇《韶山的天光》
新世纪以来,邹岳奇先生提出了自己独立而引人关注的诸多学术与文学主张,比如中国比较文学学科建设的三种运行模式的主张、建立当代中国的自然山水诗派的主张、以文学地理学开创中国比较文学研究的新格局的主张等,其中,建立当代中国的自然山诗派的主张引起诗坛上下的特别关注。而他以十四行诗的形式写作自然山水诗,则具有相当的开创性。据考证,十四行诗这种诗体形式源于意大利的彼特拉克,后在英国的弥尔顿、莎士比亚、华兹华斯、雪莱、齐慈等诗人的推动下,渐趋成熟;英美当代十四行诗代表,有美国诗人弗洛斯特、英国诗人玛丽莲·哈克等,只是在西方专门从事十四行诗创作的诗人,越来越少。在中国,从“五四”时期开始就有人习作十四行诗,诗人闻一多、朱湘、徐志摩等,都写作有不少精致的十四行诗作;当然,中国十四行诗真正的集大成者是冯至、卞之琳和屠岸等人,他们的十四行诗写作在中国的诗界和学界都产生了影响。[②]如今,中国当代的诗歌前景,似乎越来越不容乐观;对于十四行诗这种有着一定规则的诗歌体式,涉猎者越来越少。在这种情况下,《岳奇山水十四行抒情诗100首》的写作与出版,可谓标志着一种诗坛新象,也许更是“异军突起”。这些十四行诗作品在中外文学讲坛博客以及相关的诗刊与报章发表后,也受到了读者的广泛关注。诗人江天在读了这些作品以后,在中外文学讲坛的留言中写到:“这是一种新的,其实也不太新的,诗歌样式。我们的诗歌没有多大发展,诗人苦恼,读者也有怨言。抛开其他原因不说,是不是可以借鉴一下新的形式?”这种看法,可谓是对岳奇先生十四行形式的肯定和推崇。黑龙江大学西语学院白劲鹏教授读到岳奇山水十四行抒情诗中的一些作品后,对此十分惊讶:“我原来不知道国内还有人在按英诗的格律创作诗歌。现代白话诗受人垢病,很大程度上就是太随意了,如前一段时间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梨花体’。我的观点可能很保守,但我觉得写诗一定要有限制,如果诗人自觉地接受一些限制、甚至自己设定一些限制,那一定能有所成就。可惜,现在这样的诗人不多,多是以激情取胜,而不是以艺术见长。您的诗作坚定了我的这一观点。”未署名的网易博友留言说:“只知道邹师是著名的诗评家,没想到近年诗兴勃发,组诗语言朴实,感人至深;纵横捭阖,收放自如。”华中师大文学院张卫中教授在读到岳奇先生的十四行诗后,也曾经这样评论道:“十四行诗很到位,感情深沉,诗意浓郁,韵味很长,引得我思绪绵绵,情不能已。如今,哪怕是老教师中,能写这么好的‘十四行’的学者恐怕不多了。这很难得,令人钦佩! ”
《岳奇山水十四行抒情诗100首》由我的同门师姐周兰美编选并作注,即将出版发行。这本诗集共由24组十四行诗构成,可见诗人所作的是十四行组诗,并不是一般的十四行诗。其中的大多数作品,为诗人在游历祖国大好河山之后,所感所思,欣然命笔,题而为诗。从内蒙古大草原到长江三峡,从毛泽东的故乡韶山到蒋介石的老家奉化,从武汉桂子山到发生大地震的汶川,从承德避暑山庄到作者的老家内江与越溪,诗人足迹所至,诗情萌发,因此诗中的所有意象也来自祖国的大江南北,当然也是来自于诗人丰富的想象与纯美的心灵。在这些诗作里,首首承载着诗人饱满的感情,处处洋溢着诗人对自然与人事的真诚,以及对生活的热爱、过往的缅怀、现世的思考。从诗歌的创作主题来看,有感怀故土的诗,有感慨历史沧桑的诗,有面对开阔神奇自然的诗,有忧国忧世的赤子情怀的抒写。总之,岳奇先生在自己的诗作里,融入了丰富而细腻的情感,使得其多数诗作诗意隽永,韵味深长。
本文试对其十四行诗的主题构成,作一个初步的分析。我认为其诗作的主题,主要由以下四个方面所构成:
一、乡愁——浓重与绵密
1984年,岳奇先生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来到武汉,远离了自己的家乡;繁忙的教学和科研工作,使得他难于经常回到自己的老家。所以浓重的故土之思,成就了其多数十四行诗作品。在本诗集所收的24组诗里,对于乡愁的描写贯穿始终,不同的阶段有不同的感怀,包括《越溪的明月》、《成都的南方》、《内江的风景》、《天鹅湖的想象》、《西越的风情》等。在这些作品中,诗人描写了故乡令人神往的风土人情,抒发了在外游子那浓浓的思乡情怀。
从开篇的《序诗》开始,这种以乡愁为主要内容的思绪就开始漫延开来,让读者受到深深的震动。2008年7月,诗人回到四川南部的越溪老家,在那段曾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虽然对眼前的风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却无论如何再也找不回那少年时代的心境,更找不到少年时代的影子,于是“只好再次回到太阳和月亮同在的老屋/这百年的风声将他那绿色的心灵照亮/他与两位老人回忆起那些淘气的日子/那淘气的日子是山崖上百合花的芳香”(《序诗》)。“百合花”的芳香似乎可以闻到,却是那么的遥远而不可触及;正如童年与少年时代所度过的那段淘气的时光,只能留在绵长的回忆里,似乎再也无法追回,再也无法复制。再往前看,在2004年,岳奇先生借到重庆开会的机会,于中秋时节回到自己的老家。这是他离家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唯一的一次在中秋时节到自己的故乡,当他看到故乡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尤其是最容易点燃思乡之情的“月亮”,顿生感慨。多年没有回家,眼中所见的是世事变化,耳中所闻的是人间沧桑,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他依然感觉到那么亲切。从现有的资料来看,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创作十四行诗歌,却成为他的处女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了。重庆大学外国语学院毛凌滢副教授在读过这组诗之后,受到了深深的震动与感染,她对岳奇先生诗歌中表达的思乡之情,进行了细致的剖析:
在现代社会,人有了更多的空间的移动,而生活节奏的加快和压力的加大,也常使人身不由己。回归故乡,亲人团聚往往也成为不太容易做到的事。因此,“26年了,26年之后的一个深山的中秋”,诗人才终于“从遥远的江上之风中逃离月之手”,在一个有特别意义的日子——中秋节回到故乡。其急切之情充满字里行间。这时一切外在的景物也都投射了诗人的情感与想象,“山峰”、“大鸟”、“长蛇”、甚至“月光”也都具有了与诗人同样的心情与感受。虽然在异乡也有美好的生活,比如“东湖的鸟鸣”以及“桂子山的花香”,但是“异乡的月亮再亮,总好像缺这少那的呵,故乡的月亮再弯,却像当年割草的镰刀一样柔”。思乡之情总是游子内心最为敏感最为温柔的一根神经,于是在诗人的心中,连故乡锋利的割草的镰刀也变成柔软的了。
人生的航船,“不得不在汪洋大海中返航”,虽然诗人不得不离别故土回到当下的生活环境,但故土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故乡中如诗如画的青春记忆,以及如歌的生命激情将穿越岁月、穿越时空永远定格在诗人的脑海之中。它成为诗人生命的原动力,伴随着诗人在人生的旅途中不断前行。它给与诗人温暖,给予诗人力量,使诗人更加惬意更加诗意地栖居在华夏大地上。
“乡愁”是诗歌永恒的主题。这从西方有那么一句谚语:“East or west/home isbest。”中可以得到说明。家是温馨的港湾,是人生旅途的加油站,而除了家而外,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有一个始终令人梦牵魂萦的地方,那就是故乡。对于远离故土的游子而言,无论故乡在空间距离上多么遥不可及,但在心理与时间上,它始终都是在场的,是融入到我们灵魂深处的一种最亲切的情感。所以,挥之不去的故乡情结,从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地缠绕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理。在岳奇先生的《越溪的明月》这组诗中,我们深深地感受到了诗人对故乡——越溪热切的渴望和深情的眷恋,感受到了诗人即将返回故乡的急切与喜悦,以及在故乡短暂停留之后不得不“返航”时的无奈,以及那种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淡淡的忧伤。
故乡承载着诗人少年的记忆,承载着诗人少年的情怀。从“怀春的少女”与“钟情少男”青春的情感萌动,到油灯下与庄子对话的那个才华横溢少年;从让人难以入睡的“蛙声”到“核桃树下”外婆温情的歌喉,再到金花庙上令人敬畏的“长风”,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让人如此怀念!尽管逝者如斯,26年的时光使情窦初开的少年有了中年的沧桑;尽管“岁月的尘土可以封闭少年的心事”,可少年的记忆却如“桐树沟里的深秋”。这些印象如此鲜明深刻地烙印在诗人的心中。无情的岁月改变了人的容颜,改变了人生的际遇与生活的环境,却难以改变诗人内心的敏感与纯朴的情感记忆。正如有的评论者已经指出的那样,那故乡山坡上“长角的山羊”、“可爱又可惧”的“总让我骑不上去的老黄牛”的动物意象,“描绘了一幅生动的、可爱的画面,为本诗平添了不少的动感与生活趣味,以及充满张力的想象空间。”[③]
虽然远离家乡,诗人对故乡却依然充满深情,故乡的过去与现在,故乡的山与水、人与物,点点滴滴,都清晰地呈现诗人的记忆里。在《天鹅湖的想象》中,诗人以故乡的景点——“天马蜂”、“五梅花”、“罗汉寺”、“俩母山”等九个具有传说和神奇色彩的地名为题,一草一木、一山一峰,以及当地所有的民间传说与历史故事,都深深地印在了游子的心里,并得到了生动与丰富的表现。在《内江的风景》中,诗人满怀敬意地抒写了故乡的八位“大师”——艺术大师张大千、新闻大家范长江、草鞋书记杨汝岱、西学大师罗念生、当代作家刘心武、诗人元帅陈毅、少年将军熊克武、人大校长吴玉章等。诗人在那整齐的诗行里,用或抒情或沉重的语言,记叙了他们的生平与事迹,歌吟了他们的个性与风采,展示了他们的形象与品格,这些诗作融纪实与传奇为一体,对家乡的热爱之情和赞美之心,洋溢在整组诗的字里行间。
岳奇先生对故乡的满腔深情,成为其诗作的主要内容与情感基调,其实也是他写诗的最深厚的心理基础。一个人如果没有对自己的故乡、对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代的感情,那他不可能成为一个诗人。未留下姓名的网友这样留言到:“看来邹师对老家的感情非常深厚,他简直就是自然的儿子,就是他的故乡的儿子。我们也看过一些照片,那里的自然山水的确有一种气象,山环水绕、龙蛇奔走,阔大的空间中自然是更适合于人的成长。”甚至是,让邹师如此眷恋的故土,让我们萌生了一种强烈的到那里参观与采风的心情:“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到邹师的老家看一看、走一走呢?”
二、历史——厚重与沧桑
游览名胜古迹,不仅仅是要看到那里的自然山水风景,更重要的是要在游览自然风景的时候,要能够发现其背后所隐藏的文化底蕴。对于喜欢读史、有着深厚文化修养的岳奇先生来说,更是喜欢在游览自然山川之后,思考自然风景与文化传统背后那深层的历史与文化意蕴。韶山——毛泽东的老家,一般的人并不陌生;岳奇先生在最近几年曾经两度来到这里,这里浓厚的文化和独具特色的自然山水吸引了他。他每一次来到韶山,都是兴致盎然而写下诗篇,这便是《韶山的地象》和《韶山的天光》。前后两次游览韶山,有着不同的心情、不同的感悟。湖南怀化学院人文教育系讲师田艳对岳奇先生这两组诗的评价,是最好的注解:
今收到恩师的两组十四行诗《韶山的地象》与《韶山的天光》,我怀着欣喜之情与虔诚之心于寂静夜色中浅吟低诵着,读罢但觉口角噙香、耳目生色,韶山之景顿时如现眼前。这是清代举人戴炯的韶山,这是伟人毛泽东的韶山,这是悠远丰厚的民间的韶山,这更是恩师您眼中心上的韶山!韶山在您的笔下充满了诗意,流动着灵气,激荡着豪情!您这两组十四行诗虽以“初游”、“重游”命名,但并不是一般的山水游历诗,而是在情景的交融之外,将韶山的历史、地理、人文诗意的融合于一体,再现了韶山的人情风貌与文化内涵,在山水游历之外别有洞天,诗歌的境界亦随之阔大。
吟诵这两组诗,就像在聆听一个美丽的传说。这个传说里有戴炯“毕生奇才”的神秘预言,有五龙朝圣的神奇景观;有伟人的万丈豪情,也有美人的丝丝柔情;有召引百鸟的韶乐的回响,也有来恩师梦境中的飘渺之声。这神奇韶山的美丽传说,被恩师编织成曲曲牧歌,在晚风中婉转悠扬。“初游”和“重游”就仿佛乐章的两重奏,一则阔大,一则深邃。
曾记得与您笑谈“英雄事”,我说您有“英雄情结”,您却笑不语。今观此二组诗,始知您是以诗词为心,抱英雄之胸怀,行大师之风范。此二组诗乃是您“英雄情结”的诗人之作,匠心、文心、赤子心,可见一斑。您说:“在花明楼,我看见两弯明月,在荷叶上诗意地栖居”,我被这美丽的诗句深深地打动了。从此,韶山在我心里,是另一道风景,为着您这些缱绻万千的句子!
在这两组关于韶山的诗中,在自然风光的背后,举人戴烔和伟人毛泽东一同构成了韶山的神话。毛泽东丰富了韶山的历史,诗人则记下了自己眼中的韶山以及韶山的历史。2007年5月,诗人去到蒋介石的老家浙江奉化溪口,也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番,并对中国的近现代历史有自己的思考。诗人在《宁波的山川》这样一组诗中,描写苍茫的沙漠、逝去的历史、一望无垠的大海,开阔的意象和气度让我们领略到宁波的自然美景以及自然美景之后的历史与文化。
承德这样一个封建王朝修建的山庄,经历了多少帝王文化的洗礼,又遭受了多少朝代的腥风血雨。诗人游历至此,更是感慨万千。在《承德的佛光》这组诗里,诗人透过眼前之景来阅读历史,充满了一种历史的厚重感。诗人把自己独特的体验上升到了一种诗性的高度,人生、历史、哲学、生命、宗教、战争、世界的本原等,都在诗中得到了生动又深刻的表达。同时,诗中也不乏正义的伸张、人神的交流、古今的对话。这样的诗行,读来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那时、那景、那情,总在我们的思绪中飞扬。“方圆百十里,这哪里只是一个小小的避暑山庄 / 风云数千年,这里的风雨正是一场历史的演讲”:我们仿佛置身其中,仿佛在听一场历史的演讲。诗歌中的物象与想象、景与思、韵与势,都相互融合而成一个整体。每首诗的结尾,都意味深长,给读者留下来了无限的想象空间,比如“之一”:“看那鸽群正在飞翔,像夕阳发出悠长的呼唤/我看见,我看见一片黑影,正来自光波之间”。这些诗句既与整首诗融为一体,单独取出也是佳句[④]。而对于十四行诗这种诗体来说,结尾的点睛之笔显得格外重要,体现了诗人对十四行诗独具艺术的匠心。华中师大文学院研究生李红在留言中曾经这样写到:“组诗气度跨越古今,在时空穿梭之中,尽显张力。加上优美的意象,使之别具风味。全诗用一个意象——她,贯穿始终,不由让人感叹组诗的浑然天成,实为佳作!”诗人李魁则给予了更高的评价:“组诗或是意象的纷呈,或是哲理的感悟,或充满宗教的神秘,或有历史的纵深,而这些又融入深浓的诗意与诗趣,放中有收,收而又放,既讲究形式美,更有丰富的内含,邹老师的汉诗十四行,在当代汉语新诗中可谓异军突起,读之令人兴奋!” 青年学者陈梅充满感情地评论道:“多少次徜徉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不愿停步,多少次被莎翁的字字珠玑迷倒。想当初冯至老先生的诗作在国内掀起十四行诗热潮,而今您的大作再现其辉煌。阅读之后好生一番感慨!!很喜欢您诗歌的语言和它们的恢宏气度。您彰显了现代侠士豪情柔肠、林荫古道斑驳迷离和飒爽东风蓬勃有力。昨天今天明天天天经指点,世事国事家事事事经启示。”青年诗人郝俊细细品味之后,曾经这样说过:“隐约感觉诗中有两条并行的线索,探索美和探索历史。诗歌的语言淳朴清新,开阔大气。诗质自然,文势斐然,学者之风,君子之诗!”
诗人的心中、眼中装满了历史——或沉重或沧桑,所以才看到了在风景之外的文化,没有就风景而风景[⑤];而读者则从他的诗里看到了历史,甚至是大地混沌未开时期的原初景象,如“之五”的最后两句:“北方的山川,亿万年前辽阔而厚实的大海/我看见一只青鱼在游动,一朵莲花在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