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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潜于生活深处(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白烨  点击:次  时间:2001-09-02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我比较喜欢有生活底蕴的小说,这样的小说读起来,比较随意,也比较亲切,有如你不经意中走出家门,信步进入邻里或周围你陌生又不陌生的世界,徜徉于同一时空、同一屋檐下你熟悉又不熟悉的现实。
    也许正是这一阅读取向所致,一年的《小说选刊》读下来,印象最为深刻的,多是那些沉潜于生活深处,既有底气又有生气的小说。它们在总体取向上表现了作者看取生活的视点普遍下沉的特点,而在具体写法上又各有所本,自出机杼,尽现不同作者的创作个性,真可谓姚黄魏紫,各具其美,春兰秋菊,各有其秀。
    1.《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邓一光的小说,我们过去熟悉的是他写兵的一路。那种下笔如有神的军人形象,跃然于纸上的军人魂魄,使他成为地方作家中最擅长于写兵的一位。《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则表现出他另一方面的艺术修炼,即对都市打工族生活的深入洞察与独到把握。
    《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中的远子,从小镇东冲来到他向往已久的武汉闯世界,严酷的现实使他离宏大的理想愈来愈远,急功近利的他无奈中走上了“黑道”,并越陷越深,难以自拔;而来武汉寻找弟弟远子的推子,脚踏实地,本色为人,一步步地在武汉站住了脚,还赢得了都市少女桑红的爱恋,作品正是在这一反一正的对比描写中,塑造了兄弟二个迥然不同的性格及其所导致的迥然不同的命运,揭示了城市与人的复杂而严峻的关系。远子老纳闷“武汉怎么会是这样子”,“让人改变原来”,他始终未能明白自己悲剧的真正原因是他迷失了自己。老实的推子终于带着死去的远子回家了,他带回的不只是弟弟的尸骨,还有弟弟以生命的代价所换来的人生教训。
    作品的最终结局是悲剧性的,而作品展开的过程却不无诗意。推子内向,不善言语;远子外向,盛气凌人;而既爱远子又爱推子的小米,夹在两人之间不知所以。整个作品就在这性情各异,又互相勾连的三个人物之间展开,而且多以斗嘴式的对话推进情节。那种乡下人看都市的新异感觉,那种三个人相互交流又总相互较劲的对话,都使作品意趣生动,情趣盎然,泼辣的叙述之中饶有诗意。
    2.《生活秀》
    池莉近年来的小说创作,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在小说体式上主要以中篇创作为主,二是在小说题材上主要以市民生活为主。几乎从步入文坛开始,她从不改变对日常生活的专注兴致和细致观察,也常常以一往情深地关注蓬门荜户的平民百姓,在文坛内外引人瞩目。
    《小说选刊》在2000年先后选过池莉两个中篇,即《生活秀》和《惊世之作》。比较而言,《生活秀》更能代表池莉近一个时期的创作追求和艺术风格。
    《生活秀》是以吉庆街农贸市场上专卖鸭颈的来双扬为主要描写对象的。来双扬,三十多岁,来家长女,因父亲再婚后不管子女,她独自挑起养家重担,靠摆摊卖鸭颈维持生计。小说并未多写来双扬如何做好生意,而是以此为背景,写她在家庭生活上的拳打脚踢:她解决了来家老房子的产权问题,解决了与卓雄洲暧昧的关系问题;她带有病的侄子来金多尔看了著名的生殖系统专家,修复了与父亲与后母的关系;她交清了妹妹来双媛离职后单位索要的管理费,教训了刁蛮生事的嫂子小金;她帮助吸毒的弟弟来双久控制了毒瘾,她自己“还挤出一点钱买了一对耳环,仿铂金的,很便宜,但是绝对以假乱真”。
    当然,小说在具体的描写之中,每一件事情的解决,都先有谋划,后有实施,有的顺遂,有的坎坷,曲曲折折之中尽现来双扬承受生活之坚韧与驾驭生活之能耐。为生计、生存而“做秀”,这是情势所迫而非与生俱来,来双扬是懂得“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因而她把握住了自己,也造福于家人。但看着为日常生活殚精竭虑因而常常“含着略略的凄清”的来双扬,人们无论如何欣慰不起来,“生活秀”中的女人,似乎令人可敬,更似乎令人可叹!
    在池莉的笔下,你很难分明地看出她在讴歌什么,鞭挞什么,她只是一丝不苟地去描摹生活的本来样子,全力抒写人的真性情和生活的原状态。而在《生活秀》里,她除过把这种不冷不热的原态度贯彻到底以外,还以女性作家特有的敏感与细致,穷形尽相地揭现女市民来双扬为生活而“做秀”的大大小小的喜怒哀乐。阅读这从生活的大书中截取下来的来双扬的“一页”,人们的感受可以说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客观而浑然的现实图景,你不但很能简单地把它排遣开来,而且还引动着你去分辨生活,反刍人生。
    3.《青衣》
    毕飞宇在《忌讳》的创作谈里说,他过去“忌讳不抒情”,“忌讳不哲理”,“忌讳明白”;“可是我现在忌讳的不是那些”,而是“最忌讳假”。毕飞宇小说创作上的如许辗转,都曾给我们带来过好的作品,而我最为喜欢的,却是他“最忌讳假”之后写出的《青衣》。这部作品就故事的现实性和人物的生活化来说,都是真切而引人的。而在我看来,更为锋芒逼人的,则是女主角的筱燕秋的独特个性的淋漓展示。
    作为人到中年的青衣名角筱燕秋,渴望艺术青春的永驻,珍惜每一次上台演出的机会,这本无可厚非。但因名利之心过重,她只为自己打算,从不顾及别人。70年代末还年轻时饰演嫦娥,因妒忌B角李雪芬往对方脸上泼水而惹起一场轩然大波。如今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又跟徒弟春来不断较劲。她又是拼命减肥,又是委身于剧团赞助人;说是与春来轮换上台,但连演四场却不让春来,“不要说是自己的学生,就是亲娘老子来了也不会让。”她希望大幕永远不要拉下,她也永远不走下舞台;她太痴迷这一切,甚至在散场之后“伤心欲绝”,恨不得对要离去的观众喊“不要走,我求求你们,你们都回来,你们快回来!”当她终于因身体支持不住,春来正式顶替她上台之后,她跑到剧场外边又唱又跳,在看来“异样”的状态下,继续做着她的舞台主角梦。
    毕飞宇对戏剧、舞台的了解很让人吃惊,而更让人惊异的是他对演员心理丝丝入扣的探悉与把握。筱燕秋是一步步地由正常走向“异样”的。《奔月》好不容易有了上演的可能,而人近中年的她不会有更多的机会。追求艺术和追逐名利的双重动力,使她格外迷恋舞台,遂由答应演B档嫦娥,发展到“我就是嫦娥”。筱燕秋由舞台的悲剧走向人生的悲剧,确是《青衣》的主要题旨。但这出发生在戏剧领域的故事,总让人联想到戏剧领域以外。比如,在权力的舞台上,筱燕秋之类的悲剧不是也屡见不鲜么?名利与既得利益享用多了,也会有一种惯性,也会让人留恋乃至迷恋并“异样”起来。筱燕秋用戏剧方式表现出来的人生悲剧,实在值得更多的人们回味与警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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