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重评文学史的论著的很多,指责名家的文章亦复不少,有的具有说服力,有的却令人看得莫名其妙。近读葛红兵的两篇大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写一份悼词》和《为二十世纪中国文艺理论批评写一份悼词》,感到有“横扫一切”之势,逻辑极其混乱,简直是强词夺理。然而此等文章却不可等闲视之,因为它在思维方式上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值得作为个案来进行剖析。
文学批评,还是政治伦理批评?
文学批评,顾名思义,应是对作家、作品以及其他文学现象进行文学上的批评。虽然文学思潮往往与特定的社会政治背景有联系,作品水平的高低也与作家的人格力量密切相关,但文学批评的侧重点毕竟应在文学上,所以新批评派很强调文学批评的文学性。但是《悼词》的批评重点显然不在文学性上,而是在政治伦理上,同时兼及个人道德。
作者一开始就提出,他要寻找“一个无懈可击的作家”、“一种伟岸的人格”,然而他说:“很遗憾,我找不到。我宁可认为这个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家是王实味、遇罗克、张志新、顾准……虽然他们当中有的人可能一生都没有写什么文学作品,可是他们的人生就是一篇完美的诗章,他们写出这样的作品,难道不能叫文学大师吗?”诚然,这几位战士的人格都很伟大,他们为追求真理而历尽苦难,不屈不挠,甚至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但是,人格伟大是一回事,是不是文学大师则是另一回事。连《悼词》的作者也承认,他们当中有的人可能一生都没有写过文学作品。然而,没有写过文学作品,或者偶尔写过一点文学作品的人,怎么能够称得上“文学大师”呢?如果以人生诗章为选择标准来进行评论,那么你所论述的就不是文学史,你所从事的也不是文学批评。也许,这个悖论太明显了,面对别人提出的批评,作者实在无法辩解,所以在一次答记者问时,就改口道,这“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并非真的就是说他们是‘文学大师’了”。看看原文,语气是这样肯定,哪里是什么“比喻的说法”呢?
俗语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世界上要寻找一个无懈可击的人,是找不到的,不管他是作家或者不是作家。即使是《悼词》中所推崇的那几位,恐怕也都是有缺点的,并非“无懈可击”。报上不是已有张扬他们缺点的文章出现了吗?然而,即使这些缺点是事实,这也无损于他们的伟大。因为对于一个人的评价,是只须观其大节,考察其主要之点,而不必责备求全的。《悼词》的作者不但要责备求全,而且所责往往不是作家的缺点,有时倒恰恰是他们的优点。这只能说是作者的批评标准有问题。比如,为要“揭穿”关于鲁迅的“爱国主义神话”,作者指责道:“然而他真的是这么爱国吗?既然爱国,他为什么要拒绝回国刺杀清廷走狗的任务?徐锡麟,他的同乡能做的,秋瑾,一个女子能做的,他为什么不能做?难道他不是怯懦吗?”这种指责,看起来义正词严,其实却暴露了作者既不了解中国革命,也不了解鲁迅思想,却硬要将自己的错误思想强加于人的霸道作风。稍知道一点革命历史的人都知道,无论是在中国或外国,暗杀都是革命党人曾经采用过的手段,但实践证明,这虽然是英勇行为,却并非一种正确的革命策略,不可能对敌人进行根本性的打击。鲁迅出于对中国国情的深切了解,他反对赤膊上阵,主张壕堑战,提倡韧性的战斗精神,这正是他的深刻之处。而《悼词》作者却反而指责他不去执行错误路线,这岂非是非颠倒,正误混淆?而且,退一步说,即使是某项正确的行动,也不能责成人人都去做。比如,在抗日战争时期,抗击日本侵略者,是民族大义所在,人人应该出力。但是,并非人人都要上前线,如果将所有人都驱上战场,要求大家都拿起枪来冲锋陷阵,那么,全国倒反而会陷入混乱之中,抗日战争也无法进行了。
借用鲁迅的话来说,持这种激烈论调者,其实是“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
脱离社会无视历史的酷评
《悼词》的作者实在是一位酷评家。不过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所谓“酷”,是指“苛刻”的意思,并非时下青年流行语中含有“俊”、 “帅”之意的“酷”。
《悼词》的酷评,至少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脱离特定的社会环境,对作家提出非分的要求。
比如,文中指责钱钟书道: “钱钟书这样的人,他在文革中到底做了些什么呢?他实行的是乌龟哲学,鸵鸟策略,他假装专心于学术,对周遭正在发生的惨无人道的事情视而不见,强权之下,不反抗就意味着同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人格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他有什么资格做‘文化昆仑’?”值不值得骄傲,有没有资格做“文化昆仑”,是另一回事。但我以为,在那个疯狂的年代,钱钟书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以沉默表示抗争,实在也是难能可贵的了——况且,他还有不沉默的时候。张志新式的烈士是值得尊敬的,但我们不能责成人人都去做烈士。只要不去同流合污,保存自己决非怯懦行为。如果按照《悼词》所说“不反抗就意味着同谋”的逻辑,那么,我们对这位作者不去指责施暴者,而却要求手无寸铁的人赤膊上阵,是否也可以说是帮凶行径呢?《悼词》的作者不是很崇尚西方的现代民主观念吗?照这种观念看来,人的生命是最可宝贵的,决不能作无谓的牺牲。他们在战场上陷入绝境时,是允许投降的,做过俘虏的人也并不低人一等,并不受到歧视。《悼词》作者所崇拜的萨特,在1940年就做过战俘,他在德国战俘营中并没有以死来抗争,这一节,又该作何评价呢?但萨特于次年获释后,仍从事反法西斯斗争。萨特还是萨特。
至于《悼词》中所说沈从文和萧乾在运动中互相揭发,一直结怨很深,我不知道是否确有其事,尚需核实。因《悼词》中道听途说、张冠李戴、信口开河之事很多,不可轻信。如文中批评唐弢说:“‘文革’中他在四川坐牢的时候写交代材料,对鲁迅就采取了揭疮疤的方法。”而实际上唐弢在文革中根本没有在四川坐过牢,当然也无从在四川牢中揭发鲁迅了;又说鲁迅和梁实秋进行过“关于抗战文学的争论”,并指责“鲁迅在这场论争中根本不在理上,可能是因为许久找不到敌手,所以主动招惹一回罢了”,但“关于抗战文学的争论”发生在三十年代末期,批评梁实秋的是孔罗荪等人,其时鲁迅早已安息在上海万国公墓中,不可能到重庆去“主动招惹”谁,更谈不上言之有理无理了。但是,在政治运动中,师生、同学、朋友、乃至夫妻之间相互揭发之事,却的确是很多的。这虽然也反映了当事者性格的软弱,但多半还是环境逼成的。《悼词》作者说:“我真的想不出有什么性命上的理由,逼迫他们这样互相揭发。”我实在羡慕他的福气,没有经历过那些运动,没有身受过当时那种强大的政治压力。但是,若要评论当时之事,至少也应该了解一下当时的社会环境的,否则,就容易近乎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