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庚辰本上第二十二回自惜春灯谜以后的文字破失了,此处有批语“此后破失 俟再补”,再后边另起一页:
暂记宝钗制谜云
朝罢谁携两袖烟 枕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人鸡报 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 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 风雨阴晴任变迁
最后又有批语:[此回未成而芹逝矣 叹叹 丁亥夏畸笏叟]。
我们现在看到的以庚辰本为蓝本的《红楼梦》普及本,此回后部谜语文字是照戚廖生序本补完的。戚序本后补的段落,更写贾政看了姐妹们的灯谜,他郁闷了:
“娘娘所作爆竹,乃是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做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做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做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做此不祥之物为戏耶?”
戚序本回末借贾母的口还楔紧一句:“明日还是节下。”
注意时光倒流,确实是回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了! 庚辰本此回的时序总结起来,是正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与正月十五。矛盾之处显而易见。其实所有的《红楼梦》早期抄本、印本在第二十二回时序上都是这样的矛盾局面。
第二十二回荣国府的元宵节,大梦一样,时序倒转,从正月二十二又退回到正月十五灯节了!这并不是早本这回文字有问题,例如说谜语破失了或根本没写完,这是我们错会了[此回未成而芹逝矣 叹叹 丁亥夏畸笏叟] 的意思。
早本这回文字成文极早,没有理由不完整,大家单看看唱戏和灯谜两个场面都没有贾赦、邢夫人以及宁国府的人出场,就可以知道这回文字有多么古老了。那时候的贾家谱系还非常简单,宁国府还没演化出来,贾赦大房还不存在,荣国府只有贾政一房,迎春、惜春都是他的女儿,和探春一样,而且家中有亲戚们经常来住着。
所以说,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唱戏的文字在早本中就是元宵节唱戏,根本不是宝钗过生日。
第二十二回说宝钗过生日,那是作者后加的一顶帽子,因为作者新写出了第十七、十八回元宵节元春归省,正月十五重新让给元春了,所以第二十二回原有的元宵节唱戏等节目必须跟着改写。
第二十二回元宵节在早本时是完整的稿子,末尾批语中“未成”二字指的应是“未改造成”的意思,新写了第十七、十八回元宵节后,第二十二回元宵节文字就必须改头换面。
作者在他临终前,他突击改第二十二回,把元宵节唱戏改成了宝钗做生日唱戏,当他改到这里时:
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听那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么说,你就特叫一班戏,拣我爱的唱给我听,这会子犯不上呲着人借着光儿问我。”
这段话是黛玉嫉妒宝钗生日排场的口吻,是作者新改过来的,符合黛玉一贯性情。
紧接着文字再往下面: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面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
这句话虽说是贾母执意让宝钗先点戏,乍看似乎是宝钗生日情景了,但是宝钗随后的反应却已是“推让、无法、只得”,包括稍后宝玉的批评:“只好点这些戏。”已经不是她过生日行止了。
作者之所以把第二十二回这一段元宵唱戏触机改为宝钗过生日,投机的恰恰是“贾母让宝钗先点戏”,这本不过是对第一次在这里过元宵节的亲戚家的小客人的礼貌,或者单单是贾母对宝钗的赞赏,实际按庚辰本次序看起来宝钗在第二十二回第一次过生日也有问题,因为按庚辰本,第四回宝钗就随着母亲哥哥投奔荣国府来了,其后《红楼梦》这么多的情节,秦氏死、贾瑞死、黛玉父亲死,元春封贵妃,贾府起造大观园,这么多事都一一妥当了,宝钗怎么可能到第二十二回才过她在京城的第一个生日呢?我相信这都是因为作者未来得及完成他的第五次增删,而造成的文字板块之间相互不接榫。虽然作者一边改写一边极力补缀,就象第十九回把李奶妈所吃之酪,触机改成是元妃所赐之糖蒸酥酪一样,第二十二回元宵唱戏改成了宝钗生日唱戏,我们看宝钗的反应“ 推让一遍,无法,只得”,说明作者没改这一句,他或许就在这时前后撒手尘寰。
我相信这才是现存庚辰本此回回末批语:“此回未成而芹逝矣 叹叹 丁亥夏 畸笏叟”的正确含义。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 叹叹 丁亥夏 畸笏叟”。多年以来,大家对这条脂批的理解,都以为曹雪芹直到去世没有补完后部缺失的谜语文字,故判断第二十二回是残稿,并由此指责戚序本、梦序本等抄本此回后部文字的完整无缺,造成这样的冤案确实情有可原,因此回未成 四字太不具体了,而凑巧庚辰本后头又丢了谜语文字,这一切看上去似乎是阴差阳错,但是我相信宿命,这确实是上天故意为《红楼梦》设下的一个迷魂阵。
红学研究有必要重新审视百年以来一直坚守的学术大方向,红学界或可暂时放一放珍抄本,集中优势学术力量转攻文本。百年红学固有的学术意愿一朝被撼动,从学术感情上难以接受,我能理解。我本人期待着红学各位学者严厉的质疑和批评直至否定,如果是一种匡正,我也期待红学界各位专家给予肯定和补充。我尤其把这样一份期待的态度,期待于我所尊敬的前辈冯其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