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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城派与清代学术流变(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曾光光  点击:次  时间:2001-09-01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内容提要】
持道统论的桐城派从立派之初就与宋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故其兴衰起落与清代理学的发展轨迹具有很大的相似性。桐城派虽有学术门户之见,但至晚清以降,桐城派主张汉宋兼收,主张以经世致用化解汉宋之争,顺应了晚清学术兼容的潮流。20世纪初,中西学术之争逐渐取代传统经学之争,对传统经学的抱残守缺,使桐城派在近代学术转型的学术潮流中显得黯然失色,失去了在近代学术转型中的发言权。

【关键词】 桐城派/学术流变/汉宋兼容

 桐城派是清代一个以学习唐宋古文相号召的文学流派。这个流派的主要代表,即方苞、刘大櫆姚鼐都是安徽桐城人,故名“桐城派”。从表面看,桐城派以桐城冠名,具有强烈的区域文化特征。但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区域性色彩的文学派别,却与清代学术流变息息相关。
  清代学术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汉、宋学的对峙与逐渐兼容。桐城派由于与理学的密切关系,从开派之初就卷入了汉宋学的矛盾漩涡中。鸦片战争前后,汉学作为乾嘉时期的学术主流在社会危机前一筹莫展,理学走向复兴。作为理学追随者的桐城派在理学复兴的潮流中自然不甘落后,他们一面与汉学家公开论争,一面倡导学术兼容;还试图从道德重建、经世致用两个方面将理学与时代需求结合起来,赋予理学以新的时代特色,使理学自身也获得了新的活力。
  理学中兴、桐城中兴只是一个短暂的历史文化现象,随着维新变法思潮、革命民主思潮的相继涌现;今文经学的异军突起,西学的大量传播,使中西学术之争逐渐取代了传统的经学之争。传统经学,不管是汉学抑或宋学,都在近代学术转型的潮流中显得黯然失色。中国学术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历史趋势,使依附于传统经学的桐城派无所凭藉而逐渐销声匿迹。
     

 一、桐城派与清代理学
  程朱理学为清代官方意识形态,因其固有的空疏拘执之弊病,为众多学者所厌弃。至乾嘉时期,以考据为特点的汉学压倒理学,成为学术主流。嘉道年间,社会矛盾激化,清王朝试图重振理学以挽救社会危机,理学开始走向复兴。咸同年间及光绪初年,理学复兴达到高潮,理学成为清政府在意识形态领域重建社会道德、应对中外危机的重要依靠。光宣时期,维新思潮、革命民主思潮相继涌现;今文经学异军突起,理学逐渐走入尽头。持道统论的桐城派紧紧依附于程朱理学,故其兴衰起落与清代理学的发展轨迹具有惊人的相似性。
    (一)桐城派正统地位的树立与理学的关系
  大致在康熙末年,桐城派创始人方苞提出“义法”说。雍正十一年,方苞编成示范“义法”说的古文读本《古文约选》,方苞关于古文文章纲领的理论至此定型。方苞之后,在刘大kuí@①、姚鼐的努力下,桐城派影响逐渐扩大,乾嘉时期,桐城派发展为当时影响最大的文学派别。
  桐城派所以能在清代文坛异军突起,与理学在清代的特殊地位息息相关。理学虽不是清代的学术主流,但清朝推尊儒学,对理学推尊备至,视程朱“道统”为维护“治统”的有力武器,故理学一直处于清代官方主流学术的地位,程朱义理成为清代维护道德规范与社会秩序的理论基础。方苞“学行继程、朱之后,文章在韩、欧之间”的行身祈向,既表明了自己文章家的身份,也表明了自己的学术选择。方苞对宋学的选择不仅将古文与宋学紧密联系起来,也使桐城派具有了维护社会道德的强烈色彩,桐城派自然在开派之初就树立起“必不可犯”的文坛正统地位(注:曾国藩:《复吴南屏书》,《曾文正正公全集·书札》,传忠书局光绪二年印本。)。
  程朱理学的特征有两个:一是重伦理道德,二是重思辨。前者使理学体现出强烈的道德色彩,后者属于思维层面。理学的学术特征主要通过后者体现出来。在相当程度上,古文家是试图以简洁生动的古文诠释理学,用充满温情的面孔向世人兜售程朱义理,以达到维护、重建道德规范的目的。恰如姚鼐所言:“明道义、维风俗以昭世者,君子之志;而辞足以尽其志者,君子之文也。”(注:姚鼐:《复汪进士辉祖书》,《惜抱轩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89页。)显然,桐城派主要是在道德层面上追随理学,通过“文以载道”的形式以卫道护道,故对理学“重思辨”的思维层面少有承继,在学术上少有发展。全祖望曾评价方苞:“世称公之文章,万口无异辞,而于经术已不过皮相之。”(注:全祖望:《前侍郎桐城方公(苞)神道碑铭》,《方望溪遗集·附录二》,黄山书社1990年版。)在学术上少有发明,是桐城派与宋学派的共有特点。
  宋学虽居于清代官方学术的地位,但乾嘉时期的学术主流却是汉学。方苞、姚鼐等人追随程朱理学,对理学在乾嘉时期的延继具有重要作用。梁启超指出:乾嘉时期,汉学兴盛,“学风殆统于一。启蒙期之宋学残绪,亦莫能续。仅有所谓古文家者,假‘因文见道’之名,欲承其祧,时与汉学为难。”(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34,中华书局1989年影印本,第5、49页。)梁启超将乾嘉时期的理学传承之功仅归于古文家,有失偏颇,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的真实。
    (二)桐城派与晚清理学经世思潮
  嘉道年间,中国进入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中。汉学家面对变局束手无策的窘况使知识分子纷纷调整学术路向,“对照现实的变局,汉学的无用性愈发明显,而宋学虽不一定是理想的选择,但当时复兴宋学的人还试着把学问与现实产生联系,而且发生过相当的效果”。(注: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乐谱》,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1年版,第24-25页。)在这种时代背景下,理学开始走向复兴,并笼罩上强烈的经世致用的特点。
  活动于嘉道时期的桐城派代表主要为姚莹、梅曾亮、刘开、方东树等姚门弟子。与前辈一样,他们对理学的哲理层面并无太大兴趣,他们的目标集中在道德建设与经世致用两个方面,体现出强烈的理学经世特点。
  程朱的伦理道德被姚门弟子视为重振乾坤的重要手段。在他们看来,以程朱理学为基础的道德信仰是社会须臾不可离的精神支柱,姚鼐的弟子孙鼎臣认为:“今夫天下之不可一日而离道,犹人之不可一日而离食。”(注:朱克敬:《儒林琐记雨窗消意录》,岳麓书社1983的版,第 56页。)他们认为汉学的流行使士人专注于训诂考证,宋学长期受到冷漠,直接导致了道德信仰的坍塌。刘开认为,汉学末流“以博为能,以多为贵”,“躬修心得,屏而不论”,使天下士子“语以忠信廉节之事,则惊愕而不欲闻”。(注:刘开:《学论上》,《刘孟涂文集》卷2,扫叶山房1915年印本。)
  姚门弟子感叹风俗人心的沦落,自然包含争夺学术地位的意味。既然汉学导致道德败坏、天下失乱,那么支撑社会的精神支柱就应是宋学,学术的主导地位应易位给宋学。桐城派作为理学的崇奉者,竭力宣扬理学在兴起人心风俗方面的重要作用。刘开认为,程朱之学“其所严辨者,皆纲常名教之大,礼义廉耻之防,是非得失之介”,能够“扶植世道,纲纪人伦”。(注:刘开:《学论上》,《刘孟涂文集》卷2,扫叶山房1915年印本。)方东树说得直截了当:“必欲兴起人心风俗,莫如崇讲朱子之学为切。”(注:方东树:《重刻白鹿洞书院学规序》,《仪卫轩文集》卷5,同治七年刻本。)但他们在社会道德建设上并无多少新主张,只是对程朱义理的老调重弹,毫无新意。
  姚门弟子还将理学与经世、治世联系起来,表现出强烈的理学经世思想。姚莹认为:“夫志士立身有为成名,有为天下,惟孔孟之徒道能贯一。”(注:姚莹:《复管异之书》,《中复堂全集·东溟文后集》卷6,同治六年刊本。)一生未仕的刘开也“负大志,区画世务,体明用达。”(注:姚莹:《祭刘明东文》,《中复堂全集·东溟文集》卷6。)他们不仅仅停留于口头上的宣扬,还在经世实践中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其中尤以抗英英雄姚莹为突出。
  道德重建与经世致用在姚门弟子那里是有机联系的,道德重建本身就是经世治世的一个重要内容。桐城派文士认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士人应以宋学为载体,承担起道德重建与经世致用的双重重任。方东树表述得很清楚:“陈编万卷,浩如烟海,苟学不知要,敝耗精神,与之毕世,验之身心性命,试之国计民生,无些生益处,……君子之学,崇德修慝辨诬,乘忿窒欲,迁善改过,修之于身,以齐家治国平天下,穷则独善,达则兼善,明体达用,以求至善之止而已。“(注:方东树:《书林扬觯》,《书目类编》九十二册,台北成文出版社1978年版,第41516-41517页。)
  姚门弟子虽认识到经世致用对重振理学的重要性,但他们相对低微的政治地位、难以引人注目的经世实践,并未使理学摆脱原有的窘境。理学最终是靠曾国藩的经世之功才走向复兴的。
  梁启超认为,清代学人对理学轻蔑状况的根本改变是在曾氏“以书生犯大难成功名”,即镇压太平天国起义后(注:梁启超:《清代学术变迁与政治的影响》,《饮冰室合集》专集之75,第26页。)。而曾国藩加盟桐城派则在洋务运动前夕,即1860年左右。(注:参看拙文:《桐城派与晚清社会思潮》,《江海学刊》2001年第6期。)曾国藩的加盟使桐城派迅速走向中兴。众多士子聚集到他的磨下,形成了一个以吴汝纶、郭嵩焘等为代表的具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文学派别。可见桐城派的中兴与理学的中兴基本是同步展开的,都与曾国藩有着密切关系。
  关于曾国藩理学思想及中兴桐城的研究成果已经不少,结合本文主题,笔者于此强调两点:
  其一,古文家与理学家的身份在曾氏身上是合二为一的,两者并不冲突,曾氏的理学经世思想基本上都是以桐城古文来表述的。
  曾国藩与桐城派的联系源于他对古文的喜爱,据载:道光二十五年(是年曾氏25岁),“公寓长沙郡馆,会试不授,留京师读书,研究经史,尤好昌黎韩氏之文,慨然思蹑而从之。治古文词自此始。”(注: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4页。)对古文辞的喜爱,使他注目于桐城古文一派,他曾说:“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者,就而审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注:曾国藩:《致刘蓉》,《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1。)当时梅曾亮以古文名于京师,曾氏多次前往问学,以桐城正宗目之。曾、梅二人过往甚密,“昔日梅、曾诸老,声之冥合,箫管翕鸣,邈然不可复得”。(注:王先进:《〈续古文辞类纂〉序》,《葵园四种》,岳麓书社 1886年版,第30页。)
  曾氏所以与桐城派“声之冥合”,还在于学术思想主张的契合,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共宗程朱理学。曾氏一生“致力程朱理学”,(注: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7、12页。)这就与“学行继程朱之后”的桐城派取得了学术思想上的一致。二是共主汉宋调和。“义理、考据、辞章”三事合一是姚鼐的基本主张。曾氏也明确表示自己于“汉宋二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注:曾国藩:《致刘蓉》,《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1。)并提出以“经济之学”、“治世之术”,即他所言的“礼治”来“通汉宋两家之结”。(注:曾国藩:《复夏甫书》,《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13。)三是共主理学经世。桐城派一方面坚守程朱义理,一方面强调经世致用,曾氏一生坚守理学,着力发挥程朱理学中的“事功”因素,对洋务的提倡与实践就是其理学经世思想的具体化。
  曾氏在中兴桐城前,已树立起理学经世派大师的地位,“名重于京师”(注:黎庶昌:《曾大傅毅勇候别传》,《拙尊园丛稿》卷3,光绪乙未金陵状元阁印本。),加盟桐城派后,又成为古文派的文章领袖。桐城派古文成为曾氏阐述其学术思想的重要载体。《圣哲画像记》,《〈欧阳生文集〉序》等文都是他阐述理学经世思想的古文名篇。作为理学经世大师的曾国藩以桐城派古文阐扬理学思想,自然对理学在咸同时期的重振起到相当的促进作用。
  其二,姚门弟子只是意识到经世致用对重振理学的重要性,但在理论与实践上都基本无所建树。而曾氏不仅提出以“礼”为核心的理学经世思想,还有兴起洋务与镇压太平天国的“经世”之功。
  曾氏理学经世思想中的重要观点是有关“礼”的思想,他直接将“礼”称为“治世之术”、“经济之学”。(注:黎庶昌:《曾国藩年谱》,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7、12页。)他试图用“礼”来沟通理学与经世,使理学具体落实到士大夫的日常生活中。曾氏把“礼”视为匡正人心、整治政事的灵丹妙药。“礼”似乎无所不能,不仅可以加强个人修养,还可治军治国。他曾说:“盖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也,学礼焉而已”,(注:曾国藩:《孔芝房侍讲刍论序》,《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256页。)把“礼”直接等同于“经世之术”,其缘由在于“《周礼》一经,自体国经野,以至酒浆廛市,巫卜缮橐,妖鸟蛊虫,各有专官,察及纤悉”。(注:曾国藩:《孔芝房侍讲刍论序》,《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256页。)经世致用显然成为他判断学术价值的重要标准。
  曾氏还把“礼”,尤其是把人伦道德视为振奋民心、重建社会秩序的重要手段。在《讨粤匪檄》中,他以维护人伦道德相号召,激发民众抗击“粤匪”、重建社会秩序的血性。他认为,来自太平天国的最大威胁不在军事上,而是太平军“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注:曾国藩:《讨粤匪檄》,《曾国藩全集》,《诗文》,第232页。)直接危及到国人赖以安身立命的伦理道德。从“礼”的角度攻击太平天国,确实激发起传统士人,包括众多民众抵抗太平军的“热情”。
  为何曾氏要用“礼”来表述经世致用的思想呢?这表明了他作为理学家的立场。他有这样一段表述颇能说明问题:“古之君子之所以尽其心、养其性,不可得而见。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则一秉乎礼。自其内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道德;自外焉者言之,舍礼无所谓政事。”(注:曾国藩:《笔记二十七则·礼》,《曾国藩全集》,《诗文》,第 358页。)由此可以窥出曾氏以“礼”统摄内圣外王的用意了:于内而言,“礼”的修养,即正心诚意是为经世提供思想道德保证;于外而言,治国、平天下的终极目标就是维护与巩固“礼”制、传统伦理秩序。曾氏“中体西用”的洋务思想就是其“礼治”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在坚守传统伦理道德秩序的前提下,借发展洋枪洋炮而自强,解决内忧外患的迫切任务,就是维护“礼”制的最佳途径。
  理学经世思想既成就了桐城派在洋务运动中的成功,也为桐城派在甲午战争后渐为时代抛弃埋下了伏笔。甲午战争的失败宣告了洋务运动的破产,也意味着理学经世思潮走向末路。
    (三)理学的衰落与桐城派的消亡
  甲午战后,变法维新思潮高涨,西方文化大规模传入。理学与桐城派开始面临真正的挑战。“历史毕竟前进到非从根本上打破理学传统不可了。”(注:马积高:《清代学术思想的变迁与文学》,湖南出版社 1996年版,第89页。)甲午战争的失败,宣告了以理学经世、中体西用为理论基础的洋务运动的破产。理学主导中国社会的作用受到了极大怀疑,激进的知识分子开始寻找新的学术理论作为救国救民的理论指导。理学及其代言人桐城派不可避免地成为新知识分子的批判靶子,为时代所抛弃。
  在时代思潮巨变的关头,桐城派末流代表如姚永概、马其昶等人却坚决排斥新学,认为程朱之道“亭浩如江海,由是则治,不由是则乱,虽百千新学,奇幻雄怪而终莫夺之也。”(注:姚永概:《与陈伯严书》,《中国近代文论类编》,黄山书社 1991年版,第65页。)选择对程朱理学的坚守,使桐城派与时代发展走向相悖,时代的发展见证了桐城派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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