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词学受常州派“比兴寄托”之说影响颇深。叶先生曾明确指出,词以“具含一种深远曲折耐人寻绎之意蕴为美”,词中因“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而形成之此种特质者,往往就是好词;而常州派之重“比兴寄托”,其实也正是追求一种“耐人寻绎”之特美。其与一般寄托之大别,则在于作者之有心或无意。诗中的“男子作闺音”,即使有所寄托,也都是非常明显的、可以确指为作者的用心;而早期的词,如温庭筠冯延巳等人的作品,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则不能断定他们有显著的寄托之用心。作者主观上无意为寄托、而作品客观上使人有寄托之联想,这正是词的“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独特之处,也是叶先生自立名目之必要性所在。而且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迦陵词学中所谓“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美感特质,实际上只是针对早期的“歌辞之词”而言的,当词发展到“诗化”、“赋化”阶段,作者的主体创作意识就很明确,词的思想内容也更为扩大,这种特质就慢慢消失了。如南宋遗民王沂孙等人的作品,就是明确的存有寄托之念;而一自常州派揭橥“比兴寄托”,从理论上点破了词的这种美感之所在,词的这种特质就更为难得了。所谓“以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之论,固然可以作为学词之轨则,然而“入”易而“出”难,受这种词论影响的词人在创作上都难免事先存有寄托之用心,所以创作往往流于做作和模式化,要想返回词在本色阶段(五代宋初)的那种特美几乎已经不可能。
问题之三:词的美感特质之“特”当作何解
不少读者可能会问,有“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词固然是好的,可是难道不具备这种特质的词就不好吗?这实际上只是一个常见的逻辑问题,与叶先生的词论并不矛盾。因为从逻辑上讲,一个命题成立并不意味着其否命题也成立。在迦陵词学中,“有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词是好词”可谓是一个成立的命题,但是这只是表明,“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对于“好词”而言只是一个充分条件而非必要条件,它的等价命题(逆否命题)只能是“不好的词没有双重性别和双重语境”。而“没有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词不是好词”只是它的否命题,这个否命题不成立并不能证明原命题不成立。所以叶先生认为具备了这种“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特质的词是耐人寻味的好词,但从来没有说过只有具备了这种特质的词才是好词。词的美感特质自然也有很多种,如上文所言,“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的美感特质只是针对早期的“歌辞之词”而发,而对于“诗化之词”与“赋化之词”各自的特美,叶先生也另外作过详尽的分析,那自然也不再是双重性别与双重语境所造成的美感了。
中国传统上有“文载道”、“诗言志”、“词言情”之说,但是实际上,这仅仅是就其发展初期而言,而当一种文体发展到极为成熟的阶段之后,这种差别就越来越小,体裁并不是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限制因素,而真正的大作家也真可谓无所不能。所以文固然可以言志抒情,诗词也同样可以载道,词自然也可以言志(这正是词的“诗化”表现之一)。即便是传统认为更等而下之的曲,也有如《桃花扇》“馀韵”中《哀江南》套曲那样厚重的作品。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以为所谓词“要眇幽微”的“美感特质”,实际上有些诗也具备的原因。其实何止如此,诗、赋的一些美感特质词也可以具备。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而否定词的这种“特”美,关键是对这个“特”字,不能理解为排他的、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