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甫的元杂剧《西厢记》,是一部蜚声艺苑文坛的古典名著。自从它问世以来的七百年间,一直传诵不绝,上演不衰,它的强烈的反封建主题固然赢得了人们的共鸣;它独树一帜的艺术成就,特别是语言艺术,同样令人叹佩,一直为古人、令人所称赞。明人朱权在《太和正音谱》中说:“王实甫之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郭沫若也曾说过:“不但是‘杂剧中的杰作’,也是一部‘好诗’。”一语道破了《西厢记》的语言真谛。可以说它既是诗的语言,又是剧的语言,是文学性与戏剧性的高度统一。就诗的语言而论,辞藻优美,典雅凝炼,含蓄蕴藉,多用比兴、象征手法;就诗的语言而言,富有动作性、形象性、性格化,通俗明快,自由灵活,淋漓酣畅,多为直接描写或直抒胸臆。它既保持了元曲的本色特征,又融汇了诗词的凝炼风格,在境界风格的本质特征上把诗曲统一起来。王实甫的戏剧语言,既有前期作家诙谐通俗的本色特征,又有后期作家讲究清丽的文彩倾向,溶前后期作家语言特色于一身。元人周德清在《中原音韵》中提“作词十法”对于“造语”(即写曲子选择语言方面有如下要求:“未造其说,先立其意,语、意俱高为上”,“造句必俊,用字必熟;太文则迂,不文则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既耸听,又耸观。”王实甫《西厢记》的语言可以说达到了这一标准,讲“文”,不至于文到使观众听不懂;讲“俗”,不至于俗到观众不要听。这大概就是老百姓喜闻乐见奥妙之所在。它能达到这种境界,在于他一方面吸收中国古典文学优秀作品中有生命的语言,一方面又善长提炼城市平民、主要是以勾栏为中心的各种人物的口语,古今并取,雅俗共储,使华美与通俗和谐统一起来,形成自己独特的,既典雅秀丽、含蓄悠长,又质朴自然、活泼晓畅的雅俗共赏的语言新风格。其“雅”是更多的接受了诗词的熏染;其“俗”则更多受了民歌的影响。下面仅就王实甫善于化用前人名句,也善长提炼现实生活中的白描隽语,作些探讨。
我们知道,在文学作品中运用前人成句,在宋代词中就已出现,但数量不多。大量直用前人诗文中的成句,既是从元杂剧兴起的,也是它语言的一大特点。一般说在诗词文中是要避“掉书袋”之闲的,一篇文章若多用前人的现成词语则被视为陈腐,而元杂剧的作者则以多用人们习见的名句、现成词语为有“才能”,它是不避熟的。臧晋叔在《元曲选序》中说:“如六经语、子史语、二藏语、稗官野乘语,无所不供采缀。”梁廷冉《曲话》中云:“四书语入曲最唯巧切,最难自然,惟元人最喜之。”王实甫恰恰是这方面的能手之一。据笔者统计,他化用前人优美成句,在《西厢记》中有235条之多(以王季思校注为蓝本),其中:
化用唐诗、宋词中的语言,出以新意,拓宽意境,给人以新鲜之感。如北宋范仲淹的[苏幕遮]词“碧云天,黄叶地”是咏秋名句。王实甫将“叶”字换成花”字,把它移到第四本第三折[端正好]曲中,成了“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成了千古名句。这旷远之境,萧瑟悲凉之感大致同于范词;所不同的是意境创新。兰天白云,萎缩黄花、南归大雁、如丹枫叶、凄凉西风等最具秋色的景物融在一起,构成一组蒙太奇式的辽阔萧瑟令人黯然的动态意境;不仅如此,还增加了一对恋人离别之情,化物境为情境,物境与心境融而为一。“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两句,就使客观景物带上浓重的感情色彩。枫叶经霜而红,作为自然现象来说它本无所谓悲还是喜,但在不同人的眼里,常常会因自己的境遇不同,心情不同而染上不同的感情色彩。不同的审美主体对同一审美对象的具体感受不可能一样,甚至完全相反。在唐人杜牧眼里,那经霜的枫叶“红于二月花”,比春天的鲜花更红更可爱;在战士眼中则是火把、旗帜;在营营看来,那枫叶的红色就是由离人的泪水染成的。这里突出人物对霜林的独特感受。可以说王实甫是在用情感解释枫叶的红色。
“愁”是极难把握、极难触摸到的一种情绪,但在一些“大家”笔下,往往用比喻来形容,使审美意象物化形态具有可感性特点,将抽象的感情化为具体可供欣赏的对象,却饶有新意,各具特色。后唐李后主将愁比喻成水,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宋秦观将愁物质化,变成随水而流的东西;李清照竟把愁搬上了船,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到了董解元,把愁从船上移到了马背上怕马儿“驼也驼不动。”王实甫又把愁从马背移到了车上,云:“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借鉴沈祖芬《宋词赏析》之意)象这样具体可感的形象出现,会使人“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马克思语)感觉到人物心灵上难以承受的重压。
王国维《人间词话》对张先《天仙子》词倍加赞赏:“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沈祖芬在《宋词赏析》中也说:”云破’一句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其好处在于‘破”弄’两字”,天上,云在流;地下,花影在动:都暗示有风。”王实甫巧用这一句,不点“云破月来”,在第一本第三折[麻郎儿]写道:“我忽听、一声、猛惊,元来是扑刺刺宿鸟飞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红满径。”就象一组快速移动的镜头并产生连锁反应、由人去而鸟惊飞,鸟飞而枝颤,再由枝颤而落花。一句折成三段,用三个韵脚停顿,再加上一连串的排递语,就构成了一幅人去鸟飞枝颤的落红图。而这画面中站着的张生因莺莺小姐烧香突然离去正在发痴,忽被飞鸟惊醒过来,这非常形象地衬托出张生从恍恍出神中惊醒的心理和神态。另外象“扑刺刺”、“颤巍巍”、“乱纷纷”等词,以一个形容词为主,缀以两个表示辅助意义的口语化的字词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口语化形容词单位;再加上丰富多采的格律、鲜明的节奏、迭词的连用,进一步增强了音乐性和独特美,形成绝妙的文字。
《西厢记》中也使用了大量史书典籍中的人物和故事,但“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隐辟,其句则采用街谈巷议,即有时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虽云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李渔《闲情偶奇》)如第一本第一折(末哭科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深恩,吴天网极。”语出《诗经·小雅·萝蓖》,原诗意指父母对子女恩深德重应予报答。张生此时用“哭”的戏剧动作,再加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语,就把所引诗句通俗化、口语化了;同时也表露出他想参与佛事,多看莺莺几眼的企图。另外引用经书史籍的语句还常常反用其意,带上嘲讽。如第四本第一折[油葫芦]“人有过,必自责,勿惮改,我却待‘贤贤易色’将心戒。”这是用孔子《论语·学而》里道貌岸然的话,可张生此时似念经一样叨咕着,却以“怎禁他兜的上心来”加以否定。这即符合秀才的酸味,又带有嘲谑讽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