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如此,“兴”在“言”之外,依靠“象”,发展出了一套与通常的语言体系不同的意象语言体系。
如《关睢》里的雎鸠,就以其清脆的鸣叫,以及在河之洲的怡然的环境形成了一个意象。《桃夭》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其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也是兴,而不是比。桃花在这里是一个独立的意象,而不是比附于一个美丽的女子,关于这一点,唐代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心领神会:“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真是一首美妙的诗!这里桃花,是“人面桃花相映红”,而不是以此比彼的比喻,人面不知何处去,而桃花依旧笑春风。正因为桃花本身有无限的丰富性,才引人以遐想,感人以情深。12
在诗歌方面,汉语的表现力远胜于西方语言,这是一个颠扑不破的事实。前面已经说过,西方象征主义由于象征的理性特征,方法上的比喻性质,因而意象无法成为独立于推理性的生活语言之外的语言系统,因而无法保持其稳固性,同时,作为比喻的意象,由于其自身的苍白与简单,它在使用时附属于本体,象征则附属于意义,那么在使用完了以后,这种意象词汇又自动弹回原处,重新成为推理性语言的一部分,因此,西方语言具有顽强的稳定性,为了突破这种稳定性,只好在诗中对同样的词赋以新的含义,甚至不惜于打破语法规则,自造新词,以增加语言的表现力。然而,这只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
以上并不是说,言不尽意这个规律在汉语面前就不成立了。不,汉语即使有了意象语言系统,照样面临语言与表达的矛盾问题。西方文学之所以变化多端,最根本的原因还在语言与表达的尖锐矛盾。正因为理性化、确定化的西方语言在表达复杂的感受时的无能为力,才有了西方人种种焦虑地寻求创新的行为。中国文学则有所不同。由于“兴”的运用,由于意象语言系统的建立,中国文学大大缓解了这一矛盾。当然矛盾仍然存在,正因为如此,也才有了明清诗歌的全面倒退。这说明到了明清,这一矛盾也已经尖锐到不可调和的地步。近代的新文学运动,以白话文代文言,也可理解为这一矛盾发展的必然结果。
(三)新诗反对常识吗?
“由这些诗人来谈论理论或知识时,他们往往会说,理论是灰色的,或知识是灰色的。为什么不是花色或橙黄色的呢?” “前一阵子,有位诗人声言:革命最害怕的敌人就是常识;知识分子上世纪50年代以来,背叛的就是常识。这大约涉及到对当代中国历史的反思,也牵涉到对知识分子的历史作用和文化身份的反省。”“诗歌没有常识,只有关于它自身的一些基本事实。比如,诗歌不是用常识来工作的,诗歌用想象力来工作。更进一步地,也不妨说,诗歌用对语言的想象来工作。”(均见臧棣《诗歌反对常识》)臧棣就是搞不懂文学艺术和科学理论的区别。我们以前说,文学艺术是感性的,来自生活,科学理论是理性的,来自抽象,这样说,虽然有点片面,但毕竟抓住了文学艺术不同于科学理论的根本特征,虽不中,亦不远矣。
臧棣还有《新诗的晦涩:合法的,或只能听天由命的》,意思是说,新诗的晦涩要么是合法的,要么就只能听天由命。也就是说,晦涩是必然的,无可动摇的,你看不懂也得看,受不了也得受。为什么呢?臧棣说:“谈论新诗的晦涩时,人们应避免一种先入之见,把诗歌的‘晦涩’仅仅归咎于诗人所采取的表现手法。诗歌的晦涩有它的认识论方面的来源,人的认识本身就包含着晦涩的成分。”“明晰、明白无法完整地透析出生命的奥秘。”“暗示比直白更纯粹、更符合诗歌的纯粹的标准。”“诗歌的想象高于日常经验。”“内心、灵魂、意识活动,往往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13 从这里看出,臧棣对象征主义并不完全了解。象征主义的晦涩的形成百分之百是由于它的表现手法,和内心、灵魂、意识活动的不可理解没有任何关系。换句话说,一切文学作品的晦涩都是来源于作品的表现手法,和内容没有任何关系。不可理解的东西多了去了,从本质上而言,我们可以认为任何东西都不可完全理解,据我所知,古今中外,没有一个学派认为一切都在人类掌握之中。我们可以说,最不可理解的是上帝、神、死亡,其次是人生、意识、潜意识,再次是日常生活、客观世界,都不可理解或不可完全理解。但是,在象征主义以外,相关题材的作品无论中外,都不是晦涩的。所以臧棣说的,其实是两回事,事物的晦涩和作品的晦涩,他把二者混为一谈了。
其实,臧棣所指的晦涩,即象征派的晦涩,非常简单,主要还是观念和创作手法造成的晦涩。即一个客观对应物的出现, 其所指称的意义的不稳定。这里用得着阐释学的理论来解释,也就是读者的阅读是一种再创造。 道理很简单,诗人创造出一个形象,比方荒原,读者自然可以把荒原想象成各种对应的观念,因为荒原作为具体的事物,自然具有多个特性,每一个特性都可以有一种观念与之对应。这同时也说明象征主义仍属于比的范畴,象征其实就是一种隐喻。在创作手法上,各种教科书上早已归纳得很清楚,具体一点,这叫“借喻”。所谓借喻,就是比喻的主体和比喻词都不出现,只出现喻体,就叫借喻。麻烦就在这儿,你得倒过去找被比喻的东西,晦涩即由此而生。因此,象征意象就有一种个人性,你赋予它什么意义,它就是什么意义。这种“个人性”,再加上作者有意识地不合语法,就造成了作品的不可理解。事实上,比喻的本质仍是理性的。只不过比喻比象征更加具体一点,表面上少抽象一点,最终的目的不可能不指向理性。病句诗及其理论均主要属于西方理性主义的范畴。
王家新说:“令人费解的诗总比易读的诗强/比如说杜甫晚期的诗,比如说策兰的一些诗/它们的“令人费解”正是它们的思想深度所在/艺术难度和精髓所在/它们是诗中的诗,石头中的石头/它们是一扇朝向永恒的窗户/也是火焰中难以融化的冰。” “人生是令人费解的/世界也经常超出我们的理解之外/诗有点令人费解/请不要生气/作为一个诗人/我会尽量把诗写得像菜谱一样简单/可是菜谱/有时人们看来看去/也看不懂”。(王家新《答荷兰诗人pfeijffer“令人费解的诗总比易读的诗强”》)这些观点从臧棣处贩来,就不辩驳了。
(四)不懂与垄断
现代诗的不懂与新诗界的垄断地位正相吻合。正因为读者读不懂现代诗,现代派诗人才可以高居神坛,从而掩饰自己浅薄无聊的真面目。比方有网友说:“我还以为不懂的就是伸展性大,想象空间大”。其实就是一些病句,有什么想象空间,不过是一些谜语罢了。病句诗还为学者们提供了阐释诗歌的专利权,学者们得以垄断阐释的权力。这是一个真正的合谋,这是一场谋杀。垄断使诗人和学者得利,使读者遭殃,最后的结果是诗歌被学者和诗人合伙谋杀。
不懂使浑水摸鱼成为一件方便的事。读者不懂,专家不懂,诗人也不懂,正所谓月黑风高,什么事不好做?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读者的愚弄可保持神秘的权威。
对专家的愚弄可以顺利地实施学术专制。
对诗人同行的愚弄可以顺利攫取名利。
病句诗和权力可谓珠联璧合。病句诗大行其道,是一个世纪大骗局,是一个时代的疯狂的恶性发作。病句诗虽然被“学者”赞之为红肿处灿若云霞,溃烂处艳如桃花,总也该改不了其为恶性肿瘤的真面目。
西方诗歌在西方文化中的地位向来很低。在宗教理性的大范围内,文学的地位本来就低,诗歌在文学中的地位就更低了,向来排在小说戏剧之后,可以说,西方诗歌对西方人来说,是无足轻重的。西方疯狂错乱的现代派诗歌由于它的反理性性质,它是不可能占居主流地位的。可以说,对西方人来说,现代派诗歌就像一个玩意儿,有兴趣了看一下,没有兴趣就懒得管它变成什么样。只有现在的中国学术界把它当成一个宝,拂拭终日,供奉起来,谁也不能碰。悲夫!
中国有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伟大的诗歌传统。这个传统已经被猖獗的现代诗销蚀殆尽。我们不能容忍中国诗的传统被洋垃圾所淹没。我们坚定地相信,这些洋垃圾不可能淹没伟大的中国诗歌,待浮华落尽,我们终将发现中国诗歌的正确道路就在于回归自身。
【注释】
1 《新诗杂话》作家书屋1947年初版,三联书店1984年10月重版,P8
2 《新诗现代化》,天津《大公报》1947年3月30日
3 《现代英诗的特质》,《文学杂志》1948年2卷12期
4 《诗与晦涩》,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1946年11月30日
5 《谈戏剧主义》,天津《大学报•星期文艺》1948年6月8日
6 《诗与晦涩》,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1946年11月30日
7 《诗与晦涩》,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1946年11月30日
8 邓程《论新诗的出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1月,P186-191
9 邓程《论新诗的出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1月,P191-201
10 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11 姚际恒《诗经论旨》见《诗经通论》,中华书局1958年
12 关于比兴与意象关系及其丰富性的论述的充分展开,请参看邓程《兴:中国诗真正的奥秘》见《海南大学学报》2003年2期;邓程《中西方文学对待理性的不同态度》见《内蒙古社会科学》2003年2期
13 臧棣《新诗的晦涩:合法的,或只能听天由命的》,《南方文坛》2005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