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旅行在中国语言文化里的外国人,难免会有不习惯的时候。遗憾的是,小说的主人公因为想不通一件事,就再也不学中文了。事情的起因甚微。“余”看到一个妓女“面目尚娟好而施脂甚红”,不由得想恭维之。然而,因为没有掌握好措辞的褒贬,“余”把妓女的粉面描述为“猢狲屁股”。妓女骂“余”:“你格杀千刀断命外国人”。第二天“余”斥责一个中国侍者时,回想起了这句骂人话,便也借用来骂道:“你格杀千刀断命外国人”。侍者不惧反笑。“余”不解。文人朋友又解释给“余”说,“子自外国人,而称彼为外国人,彼乌得不笑”。
没想到,俩人对“外国人”这个词的理解,也就是说到底谁应该被“杀千刀”,产生了严重的歧义。对于“余”来说,“所谓外国者,我国之外之国也”。所以,“余英国人,称彼支那人,宁不可谓外国人耶”。中士朋友万万不同意,说道“吾等自是中国人。支那者,汝外国人之强以称我者耳”。他们反复论辩,互不相让。对中士来说:“自古皆分中外。不闻有指中国为外国者也”。——这是在中国土地上固有的规矩。不管“你”来自何方,但凡在我这儿说我的话,就必须遵守我这儿的规矩。来自英国的“余”甚为不悦,坚持认为既然对“余”来说所有中国人都算是外国人,“余”自然可以在中国的土地上用中文骂中国人是“杀千刀断命外国人”。就因为这场争执,“余”对学习“支那文”彻底失望了:“嗟夫。支那人之语言,如是其难解也。余从此更不欲学之矣”。学语言正是这个地方最难学,语音、语意都还尚可,唯独他人语言里给自己预留好的“他者”位置,让“余”不甘心接受,让“余”放弃。
妓女泼辣直率,一针见血地骂洋人“杀千刀断命”,比官员刚性得多;因为妓女需要取媚的是官员,却不用顾忌洋人的脸色。而恰恰这一句激愤之语,显示语言的暴力所在,正是民族、文化冲突的前沿。这篇小说题为〈支那旅行记〉,笔者觉得应该叫做〈“支那语”旅行记〉似更贴切。“余”在中国斑驳的语言领地里穿行。行程的记录,就是想象中那一连串的语言误用与冲突。
小说结尾,不知是出于编者还是拟想的译者之手,又加了个评语,从文化相对论的角度来“解构”中外之别,说那就如同是“若合世界之大。仅得中国外国两地也”。评者认为,如此的狭隘眼光,与粤人称别省为“外江”,不啻“五十步笑百步耳”。其实,同样的揶揄,也可以转送给那位努力学习汉语的“外国”人。从粤人到英国的“余”再到“余”的中国朋友,谁也无法超越自己的局限。由此也联想到一百年来,中国人在西方话语里的处境。面对早已为自己预留好的的“他者”位置,那份不平与无奈,与小说里来自英国的“余”的感受,该差不多吧?
草成此文不久,看到吴趼人主编的《月月小说》第四号(光緒三十二年十二月),才知道对“支那”官场和欢场的名片,在“余”之先,早有“非支那人”发表观感。观感见于“俏皮话”栏目,是一位无名的“支那人”转述其“西友”的话:
大字名片
外国人之名片。大仅一二寸许。中国人之名片。大至五六寸。而官场中与外国人交涉往来之名片。则又加大。且字大如拳。不知是何命意。上海各歌妓之名片。亦崇尚大字。几满纸柬。有西友至某妓处小坐。谈笑之顷。观见其名片。不禁诧曰。汝等之名片。何以亦是大字。妓曰。此备以请客人之用者。西友叹曰。原来汝等待客人。就如同官场待我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