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黄遵宪评价自己在近代诗歌变革史上的地位,比喻为北美洲开辟时期“独立风雪中清教徒”,比今人称他为诗界革命代表更准确。他青年时虽已萌生革新诗歌的思想,但“我手写我口”和学习山歌等主张,并不适于表现近代新意境,今人对此评价过高。他出国后认识到“今古”的时代性区别,《明治名家诗选序》标志其诗学理论基础的转变。他明确了新派诗的方向是表现“异于古”的“今之世”和“今之人”,但艺术上只能基于古而扩展变化。诗界革命兴起后开始探索诗歌形式的改革,但来不及展开。黄遵宪是诗歌变革的先行者,文学史把他放在诗界革命中论述,模糊了诗歌近代化的探索历程和转型轨迹。
【关键词】 近代文史研究/黄遵宪/诗学观发展/诗歌近代化历程
黄遵宪一直被一些学者看作清末“诗界革命”的代表。1922年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说,黄遵宪提出“我手写我口”,“很可以算作诗界革命的一种宣言”。直到80、90年代,一些近代文学史仍沿袭此说,认为黄遵宪“是‘诗界革命’的一面旗帜”,“‘诗界革命’中最具代表性的诗人”[1] (P731)。
然而,黄遵宪本人,在临终前不久,却有一段自我评价,和文学史家们的论断不同:
少日喜为诗,谬有别创诗界之论。然才力薄弱,终不克自践其言。譬之西半球新国,弟不过独立风雪中清教徒之一人耳。若华盛顿、哲非逊、富兰克林,不能不属望于诸君子也。[2] (P440)
也许因为未曾留意北美大陆的开发史,这段话似乎没有引起很多人深究其意义。17世纪初,100多名英国清教徒登上北美洲东北海岸时,那片后来被称为新英格兰的土地几乎还是令人生畏的荒原。他们在那里开辟草莱,建立了第一片殖民地,从此开始了英国向北美大举殖民的历史。“清教徒的代表们在马萨诸塞建立了移民区,其影响却遍及其他移民区”,而早期清教徒文学也为后来的美国文学“奠定了永久的基础”[3] (P1)。一个多世纪后,由清教徒首先开拓的这片大陆上才建立了那个“西半球新国”,而华盛顿、杰弗逊(哲非逊)和富兰克林,才是美利坚独立、开国的旗帜和代表。
黄遵宪的意思很清楚。这位了解美国历史的外交官,用这个比喻来说明自己在近代诗歌变革史上的地位:我只是一个开拓者,一个在荒原一般的旧诗领地上,在迷茫而寒冷的“尊古”风雪中艰难行进的、孤独的开拓者,还不是一场创建新诗国的革命运动的领袖和代表,而且新诗国的建立也有待于未来。这位毕生致力于诗歌改革的诗人,对于一种能挣脱传统束缚(象北美摆脱英国统治而独立)的新诗的追求,对于一个新诗国的瞩望,看来比同时代的人更为远大。因而他对于自己“不过独立风雪中清教徒之一人”的评价,也可能比同时人以及许多后人更为准确。季镇淮先生《〈近代诗选〉前言》称黄遵宪“是梁启超等所提倡的‘诗界革命’的先导人物”[4] (P325),是最符合黄遵宪自我评价的。
本文着重通过黄遵宪的诗歌理论,结合其创作,考察这位诗界革命前的“先导人物”,探索中国诗歌改革的历程。
一
在古代文学各体裁中,诗歌是成就最高、发展得最为成熟、形式体制也最为精致的。这是一笔精神财富,却也构成一个能量巨大的引力场。所以,中国诗歌近代化变革的探索,进行得相当艰苦而缓慢,起步时往往只能借助前人经验和理论,加以变通。黄遵宪的早期诗论,就表现出这种特点。
黄遵宪说自己“少日喜为诗,谬有别创诗界之论”,很多论者认同了这个说法。其实这是他晚年的语言。在他“少日”,“诗界”这个词还没有流行,他的“论”也没有那么明确。不过“别创”即改革思想确实出现得很早,这就是他21岁写的《杂感》: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纸研。六经字所无,不敢入诗篇。古人弃糟粕,见之口流涎。沿习甘剽盗,妄造丛罪愆。黄土同抟人,今古何愚贤。即今忽已古,断自何代前?……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斓斑。
这首诗的主要意义,是提出了诗歌的“今古”矛盾,这正是近代诗歌所要解决的根本矛盾。他不像前人那样只是针对某些诗派,而是针对整个诗坛普遍存在的学古倾向,主张突破传统的“拘牵”,创造出与古人以及沿袭古人者不同的诗,确实表现了一种革新诗歌的自觉和勇气。
黄遵宪反对“尊古”的思想基础,是当时兴起的经世思潮。《人境庐诗草》第一篇就称:“世儒诵诗书,往往矜爪嘴。昂头道皇古,抵掌说平治。……古人岂我欺,今昔奈势异。……识时贵知今,通情贵阅世。卓哉千古贤,独能救时弊。”[2] (P70)诗坛上“俗儒好尊古”,就是思想文化界“昂头道皇古”的表现。诚然,经世思潮在近代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它可以成为从传统转向近代的思想通道:由此出发,经世主张可能随着“世”即时代和社会的变化、随着经世救弊的需要而发展、变革。但经世救弊本身还不一定是一种近代思潮,当时提出的经世策略大都还没有越出传统范围。青年黄遵宪思想中最可贵的就是“知今”、“阅世”,所以此后几十年中,他对世界时代、对近代中国的认识日渐深化。但当时也还阅世未深,知今不足。他所能感受到的,主要是面对鸦片战争后时势变化,传统文化的价值正在失落,所谓“古人岂我欺,今昔奈势异”。换言之,他虽然提出了诗歌“今古”问题,但他所谓“今古”之别,还只是形势不同;他还没有也还不可能意识到“今古”的时代性区别。
因此,当他试图在创作中具体解决“今古”矛盾时,就遇到了困境。26岁左右写的《致周朗山函》[2] (P291),清楚地说出了他的困惑:
遵宪窃谓诗之兴,自古至今,而其变极尽矣。虽有奇才异能英伟之士,率意远思,无有能出其范围者。
“其变极尽”,确是对古典诗歌高度发展、高度成熟的概括。以题材论,从自然千变到社会百态,几乎没有古典诗歌还没有写到的;以风格论,浪漫、现实、雄奇、平淡、晓畅、瘦硬、神韵、性灵……已经无体不备;以功用论,言志、抒情、叙事、议论,乃至赠友、悼亡、作序、代书、干谒、判案……凡是用文字的地方都可以用诗。“其变极尽”四字,道出了古典诗歌引力场的广阔和引力的巨大。要想挣脱这个引力场,哪怕跨出一步,都绝非易事。一方面豪迈地宣称“古岂能拘牵”,一方面却又深感“无有能出其范围者”,这一矛盾,直到后来,仍长期困扰着这位先行者。
如何解决这个矛盾?那时他只能提出两点:“有我”、“率真”。《致周朗山函》说:“虽然,诗固无古今也”,天地自然之日出其态而不穷,悲忧喜欣之出于人心者无尽,兴亡聚散生死贫富之出于我者不同,“苟能即身之所遇,目之所见,耳之所闻,而笔之于诗,何必古人?我自有我之诗者在矣。”又说:“有真意以行其间者,皆天地之至文也。不能率其真,而舍我以从人,而曰吾汉,吾魏,吾六朝,吾唐,吾宋,无论其非也,即刻画求似而得其形,有(肖)则肖矣,而我则亡也。我已亡我,而吾心声皆他人之声,又乌有所谓诗者在也。”
有些论者把此信所论视为黄遵宪诗学基本观点且给予高度评价[1] (P749)[5] (P73),对此似可商榷。诚然,“有我”——表现独特个性,“率真”——抒写真实感情,是诗歌创作的基本原则,但也是最一般的原则。前人早已认识到这两点,并有许多论述。远的不说,稍前于黄遵宪的宋诗派诗人何绍基,就提出“真我自立,绝去摹拟”,反对“或逐时好,或傍古人”[6] (卷三)。宋诗派是被今人视为学古诗派的,而何绍基的观点却和黄遵宪十分相近,这至少说明,黄遵宪这两个主张还不足以和他所反对的“尊古”派区分开来。以“我”、以“真”可以成一家之诗,却不足以对抗崇古诗风。关键在于“我”和“真”的内涵,在于“人”是否具有新的思想感情。黄遵宪当时对此还没有很明确的认识。
他提出的另外两个设想,是“俗语”入诗和学习“民歌”。
对于“我手写我口”、“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后人评价都甚高。胡适说这“竟是主张用俗话做诗”,王瑶在建国后最早的一篇黄遵宪诗论中也说这是比诗界革命“更彻底的主张”[7]。钱萼孙(钱仲联)曾提出不同看法,认为黄诗“奥衍精赡,几可谓无一字无来历”,“知先生杂感诗所谓我手写我口者,实不过少年兴到之语,时流论先生诗,喜标此语,以为一生宗旨所在,浅矣!”[8] 这个意见却遭到一再反驳。诚然,“少年兴到之语”的论断确实轻率了,可是反驳者都没能解释钱仲联指出的一个事实:黄遵宪诗集中只有少数诗用了口语,绝大多数诗不仅用文言,而且用了很多典故,亦即他并非“我手写我口”,倒确实是“无一字无来历”,这是为什么?
这里首先涉及对《杂感》诗的理解。实际上,黄遵宪只是认为可以和要敢于以“流俗语”入诗,并非主张完全用口语做诗。而以俗语入诗也早有人提出,龚自珍就说过“不见六经语,三代俗语多”。但这和五四以后完全用白话写诗,不是一回事。所以,说“这是我国语言文学史上关于言文合一第一次最明确的表述”[1] (P755),不准确。
更重要的是,在“俗语”即社会语言本身近代化之前,以俗语入诗并不能带来诗歌质变。近代文学语言的变革,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近代化,一是通俗化,这是相关但不同的两个问题。古代语言与近代(现代)语言,是两个时代的语言系统,词汇、语法和表述方式都不相同。而俗语和文言,则是同一语言系统中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的关系。吸收俗语,可以丰富书面语言,但不会改变语言的时代性。只有口语随时代变化以后,以近代的口语、白话写作,才可能创造新的文学。黄遵宪后来的创作,主要向着表现近代新事物、新思想发展。而在描写日本、欧美、南亚风光世态,表达民族自强、民主自由思想等等这些方面,“流俗语”是无能为力的。这才是黄遵宪并未把“我手写我口”贯彻于创作实践的原因。同时也说明,对这一主张,不应作过分夸大的估价。
其实,在那组《杂感》诗中,他还提出过另一个更重要的概念——“今言”:“少小诵诗书,开卷动龃龉。古文与今言,旷若设疆圉。竟若置重译,象胥通蛮语。”“今言”所涉及的,已不仅是“文”与“言”的对立,而且关系到“古”与“今”的差别,就是语言的时代性问题。不过这层意思想当时并未展开。
他的另一个设想是学习民歌。其《山歌题记》云:“十五国风妙绝古今,正以妇人女子矢口而成,使学士大夫操笔为之,反不能尔。正以人籁易学,天籁难成也。”① 后人对此也评价很高。然而这也是前人提出并实践过的。如明代李开先《词谑》云:“十五国风,出诸里巷妇女之口,情词婉曲,有非后世诗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者,以其真也。”冯梦龙辑《山歌》十卷,“以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所论更过之。而且同样,民歌也有个近代化问题。山歌、情歌给诗带来自然清新,却未必适应表现近代新事物、新意境,所以黄遵宪的多数诗并无民歌风,相反更长于以文为诗。对“我手写我口”和取法山歌的主张评价过高,其实是长期以来文学研究中“民间文学主导论”等偏颇观念所致。
青年黄遵宪主张“有我”、“率真”、“俗语”入诗和学习山歌,一方面反映出他为探索诗歌改革所做出的努力,另一方面也说明,有了变革意识,但如何变革,他还没有找到“出其范围”的途径,还只是借鉴前人的经验。诗歌的变革,还有待于时代变化、他本人思想变化和在创作实践中探索。
二
时代变化和人生机遇使黄遵宪踏上一条传统士大夫从没走过的道路,成为近代中国第一代外交官之一,成为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诗人。从光绪三年(1877)起,历任驻日参赞、驻美国旧金山领事、驻英参赞、驻新加坡总领事。这十多年外交生涯的独特经历,改变了黄遵宪的思想,也改变了他的诗歌创作和诗学观。正如他在政治上不断寻求救国道路,他在诗歌领域里也不断探索改革途径。在传统诗歌的巨大引力场中,这位诗歌改革先行者的探索显得非常艰难,也因而极其可贵。
黄遵宪初到日本时,他的诗学观变化还不大。观其与宫岛诚一郎笔谈,所论“诗之为道,性情欲厚,根柢欲深”;“诗中之事有应讲求者,曰家法,曰句调,曰格律,曰风骨,是皆可以学而至焉者。若夫兴象之深微,神韵之高浑,不可学而至焉者”云云[2] (P760),基本上是传统的作诗之道。他与冈千仞所论大体相同。其思想的重大变化,约在1880、1881年左右,他受到日本自由民权运动和西方近代学说的影响,“明治十三四年,初见卢骚、孟德斯鸠之书,辄心醉其说,谓太平世必在民主国无疑”[2] (P453)。与此同时,他的诗论也发生重大变化,标志就是《明治名家诗选序》:
居今日五洲万国尚力竞强,攘夺搏噬之世,苟有一国焉,偏重乎文章,国必弱。故文章为今日无用之物。文章之有诗,又等而下之矣。虽然,古者太史巡行群国,观风问俗,必采诗上陈,使师瞽诵而告之于王。《春秋》为经世之书,孟子谓其因诗亡而作。我朝大儒顾亭林之言曰:“自诗之亡,而斩木揭竿之变起。”盖诗也者,所以宣上德、达民隐者也。苟郁而不宣,防民之口,积久而溃,壅决四出,反或酿成巨患焉。然则诗之兴亡与国之盛衰,未尝不相关也。……德川氏中叶以后,禁网繁密,每以文字之故,下儒者于狱,至使学士大夫不复敢弄笔为文。维新以来,文网疏脱,于是人人始得奋其意以为诗,所以臻此极盛也。……其雍容揄扬,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者,固不待言;即偶尔有触忤时事,稍涉忿激,而其意本乎忠厚,当路者亦未尝禁而斥之。专集总集之编,相继出于世,是可以觇国运矣。以余闻欧罗巴固用武之国也,而其人能以诗鸣者,皆绝为当世所重。东西数万里,上下数千年,所以论诗者何必不同,安可以其无用弃之哉?②
据黄遵宪手迹稿,文末还有一段:
尚武者不能废文,强弱之故,得失之林,其果重在此欤?抑有为之言不必无用,而无用之用又自有故欤?[2] (P250)
这篇文字尚未引起近代文学研究者的重视,而在我看来,这是一篇极重要的文章,是黄遵宪诗歌改革思想发展的关键转折点,表明其诗歌改革理论的基础和方向转变。
首先,“文章为今日无用之物”,意味着传统文学价值观的动摇。价值观是任何一种形态文学生存的前提,因此这一判断,实际是对传统文学继续存在的否定。而更重要的是,关于“文章为无用之物”的判断,是以“今日之世”为参照系的。他不是一般地否定文学的社会功能(“诗之兴亡与国之盛衰,未尝不相关也”),而是认为过去曾经有用的文学到今日已为无用之物。这个“今日之世”不只是指中国社会,而是指“五洲万国”即世界时代。他不仅看到这是一个“尚力竞强,攘夺搏噬之世”,而且进一步思考:欧洲的强盛,真的只是他们一味尚武、讲求船坚炮利吗(“其果重在此欤”)?他从明治维新看到诗歌在维新运动中的舆论动员作用:“文章亦小技,能动处士议。武门两石弓,不若一丁字。”[2] (P99)青年时期就深知“识时贵知今”的黄遵宪,走入近代世界后,已开始意识到“今日之世”与古代的时代性区别。否定了不适应时代需要的文学的价值,也就意味着对适应时代要求、推动社会变革的新的文学的追求,即他所说“有为之言不必无用”。这成为其诗歌变革的动因。
其次,从过去责备俗儒尊古,到通过对明治维新前后诗歌的对比,揭示了诗歌衰落的深层原因——文化专制。“禁网繁密,每以文字之故,下儒者于狱,至使学士大夫不复敢弄笔为文”,岂止是对德川幕府时代的描绘,难道不包含对清朝文网繁密的联想吗?而明治诗歌“极盛”的原因,则是“文网疏脱,于是人人始得奋其意以为诗”,亦即创作自由。后来他在《日本国志》引进了西方“自由”观念:“自由者,不为人所拘束之义也。其意为人各有其身,身有自由,为上者不能压抑之、束缚之。”近代自由论,为诗歌改革、诗歌解放,提供了新的理论依据和精神支柱。
最后,他把目光转向“欧罗巴”,希望能像欧洲“以诗鸣者”那样,创造出“绝为当世所重”的诗。中国古代诗歌,以纵向继承为主,可以亲风雅,可以崇屈骚,可以尊李杜,可以学苏黄,从没有人提出学外国诗人的。在中国文论史上,黄遵宪是第一个把“欧罗巴”诗人树为师法对象的。它标志诗歌变革的新取向。当然,黄遵宪主要是看重欧洲诗歌能发挥社会作用,他还不懂“欧罗巴”的诗,在艺术上还无法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