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神魔”作为一独特类型,与历史演义、人情小说鼎足而三。明中叶《西游记》、《封神演义》的问世,使此类作品获得了读者的强烈认同,遂风行于世。以后的同类题材创作,不论说“史话类”(依附于一定的历史事件或人物)、“佛道类”(讲述佛、道而教义及民间神祗出身、伏魔经理)、或者“寓意讽刺类”(借幻寓义,托幻刺世)都难以走出《西游记》等经典的阴影。尽管如此,创作者们还是在尽可能的范围内闪展腾挪,寻求变化。所以,探讨神魔小说的演进轨迹,明末清初是一变①,清中叶以后又是一变②。比及道光以后(清末民初),此类小说的创作者们面临着前辈们当年同样的难题:因循,还是创新?最后他们用自己的创作实践作出了回答。
⑴
与前几期相比,清末民初的神魔小说数量上并不少(参见附表),但艺术质量上却要远远逊色。
晚清“拟旧小说”风行,这一点同样表现在神魔小说的创作中。尽管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可此其作品不但没有摆脱《西游记》、《封神演义》等早期经典的强大影响,受其影响之深比之前几期,更似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些作品摆明了以前者的读书自居,如《天女散花》,第1回便开宗明义:“这部小说从唐三藏到西天佛国取经之后,发出来的一段故事”。一些作品,如陈景韩德《新西游记》(5回);李小白的《新西游记》(6卷30回);陆士谔的《也是西游记》(2卷20回);天悔生的《续封神传》(4回)等,都是打着《西游》、《封神》招牌的旧瓶新酒。当然不仅《封神演义》、《西游记》是注目、模仿的对象,前期的其他一些作品,如《东游记》、《济公传》、《三教开迷归正演义》、《绿野仙踪》《草木春秋》、《斩鬼传》、《评鬼传》、《雷锋塔奇传》等,或明或暗,或多或少,或有意或无意也都是模仿的对象。
这些因袭、模仿的情形可以说是多种多样的。
第一类属亦步亦趋型。如张小山的《平金川全传》,不论是构思还是行文,基本上仿《封神演义》格局,以历史事件作为情节发展脉络,“以神演史”。讲述年羹尧与岳钟琪奉旨平定金川王罗卜藏丹为首的叛军。怪力乱神充斥全书,“天命攸归:观念贯穿始终。年羹尧的经理,有点像《封神演义》中的九尾狐妲己,本是天狗星历劫临凡,平金川之后却因为“忘却本来,杀戮过重”被打入畜牲道。
书中的世外高人诸如万衲子、云谷子等,风味正邪双方。一方替天行道,帮助清廷剿灭叛乱;一方则助纣为虐,帮金川王煽风点火。其中回教的祖师爷穴上老祖俨然又一通天教主,“广有神通,深精法术,手下有十二个徒弟,六男六女,都是由擎山举岳的才能,倒海翻江的本领,且都炼有随身法宝……”(第7回)“除了十二个大徒众之外,尚有小徒弟数百人都是走兽等类”(第12回)。他最初与《封神演义》中的通天教主一样,深知天命难违,约束门下不得逆天行事。但随着门下子弟的卷入,终于经不起蛊惑,亲自下山摆阵,用水火雾阻挡清军,后来还是在罗马教皇的劝说下回山。
纵观双方争斗方式,也和《封神》一样,主要是摆阵斗法:五行阵(第五回)、强水阵(第7回)、六合阵(第10回)、冰洁阵(第13回)层出不穷,但总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就连云谷子暗算金川营中的安庆子,也是适用追魂符,用草人写上安庆子生辰八字,步罡念咒,制其死命。与《封神演义》中姜子牙制赵公明如出一辙。
《续封神传》同样延续此路。另外象《绣云阁》走的是《三教开迷归正演义》等“寓意讽刺”的路数,其中人物“三缄”、“虚无”、“意淫”、“酒、色、才、气”,各有所指。《精神降鬼传》则明显模仿《斩鬼传》、《平鬼传》。作者自谓“《斩鬼》、《平鬼传》上钟馗俱以吃吃杀道,我家主帅以生生为道。”
第二类是杂糅型。
其一是杂糅经典作品,即改编名著。如《四大妖精》中的《孙行者》、《猪八戒》、《红孩儿》,完全是摘录《西游记》、《封神演义》中的相关情节加以串联、发挥,所以有时笔法完全照搬前书(说抄袭更恰切,如(红孩儿》第47回,见玉面公主一段,与《西游记》第60回的某些文字完全相同,只是孙悟空换成了红孩儿)。《孙行者》、《猪八戒》完全可以作为《西游记》中“老孙”、“老猪”的别传欣赏。尤其是老猪,充满人情味,他与高翠兰两厢情愿、生死难舍的爱情,很是令人同情。
至于《红孩儿》的情节则是糅合了《西游记》中的红孩儿相关情节以及(封神演义》中有关哪吒出身、闹海、学艺的故事,将二者合而为一。而《白娘娘》则基本是前期《雷峰塔奇传》的翻版,只是结局向着大快人心的方向发展:法海祭起金钵,白蛇与小青危在旦夕,白娘娘的师傅蕊芝仙子突然出现,“把手一指,那个金钵顿时变了一座宝塔,把法海和尚镇在西湖边上,永远不得超身。那塔就名雷峰塔,后来人弄错了,以为里边镇的是白娘娘,实在镇的是法海和尚。”(第41回)倾向性更明显。法海与淫贼勾结害人,实在是咎由自取。
另一种则是杂糅不同的小说类型,即混类交叉。这类作品在清中叶曾出现多部,如《绿野仙踪》、《婆罗岸》侧重人情,《瑶华传》倾向侠义,《女仙外史》则更像历史演义……其实出现这种现象是一种小说类型濒临绝境的一种无奈选择,是创作者的一种补救措施,此期的《评演济公全传》(240回)最为典型。与传统的“济公系列”(《济颠语录》、《醉菩提》、《麴头陀传》)有根本不同,明显受到当时盛行的“侠义公案”类说书影响,按照人间侠士的模式塑造济公形象,济公已蜕变为不折不扣的人间独行侠,其“脸不洗,头不剃,醉眼乜斜睁又闭”,“警愚劝善度群迷,专管人间不平气”(第2回)的形象,分明是一“糊涂大醉侠”。所不同者,济公未卜先知,可以运用法术制敌。和黄天霸(《施公案》)、展昭《七侠五义》)等依附于某一清官大僚相似,这位知觉罗汉,竟然成了秦相(秦桧之子)的“替僧”,这一特殊身份为他以后的仗义行侠创造了不少便利条件。他和官府紧紧连在一起,他的神通法术必须经过官府这一中介才能发挥作用,这就使得他的形象与传统神道有了极大的不同。他收江湖侠士陈亮等为徒,追捕采花大盗华云龙、平定妖道邵华风聚众造反、为烈女贞娘正名,故事情节多有重复,侠义公案色彩鲜明。这里边的神魔斗法,已毫无新意可言。妖魔们的法宝无非“捆仙绳”、“混元石”、“罩仙钟”一类,一望便知未脱《封神》故伎。但与其说是神魔之争,倒不如说是江湖上高手之间的比拼更恰切。需要指出的是,《评演济公传》的续书多达四十续,在小说史上蔚为奇观,足见其题材的强大魅力。这也是神魔小说不断衰微,却又不绝如缕的主要原因之一。
其它如《仙侠五花剑》、《三合明珠剑》等也都是神魔与侠义的混合体。
还有一种类型是点缀式。即借用诸如《西游》、《封神》中的某些情节、人物充斥其间,另铸新说。如闻仲、太白金星、比干、魏征、孙悟空、东方朔、吕纯阳、千里眼、顺风耳(《新天地》);真武、杨戩、释迎、弥勒、文殊、普贤、观音、金刚、罗汉、洪钧、老君(《天上大审判》)等前期作品中的“名人”,在此期反复出现。特别是某些较为典型的故事情节在此期小说中也依稀再现。如《狐狸缘全传》(据弹词改编而成)第17回到第20回,玉面狐率众狐精与天兵大战、赌斗变化,明显模仿《西游记》的大闹天宫。《绣云阁》第135回,三缄化幻境试众弟子一段,分明效法《绿野仙踪》“人幻境四子走旁门”一回。《百大妖精斗法奇观》第59至75则基本上移自《草木春秋》。这种照搬、照抄现象,在紧接《西游记》之后的《南游记》、《咒枣记》等作品中也曾出现过,但二三百年之后依然如故,就值得深思了,至少说明这一流派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停滞不前了。
这样看来,神魔小说“经典”之作的影响可谓弥久弥深,一直到清末民初创作者们也没有完全走出阴影,这大概是《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经典之作强大惯性影响所致。一味因袭是不可能出现一流作品的,从这一角度看,此期的神魔小说创作只能说是强弩之末,是回
光返照。
(2)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此期一大部分作品中贯穿着新的时代意义,不仅出现了一些新名词、新观点,并且在“新小说”观念影响下,从题材到思想都有一些变化。尽管这变化有限,但可视为传统神魔小说的新变。在这部分作品中,传统的法术神通乃至人物形象都染上了
现代色彩。传统的“神魔”二元对立,逐渐淡化以致消失。与明末清初出现的“寓义讽刺类”作品更接近,但又暗藏变化。与其说是“魔幻”色彩,毋宁说是“科幻”色彩浓了,所以,此类作品可看作是近代科幻小说的前奏。
首先是新名词、新观点、新思想的大量出现。诸如:“天演淘汰”、“优胜劣败”、“专制”、“自由”等在在皆是。更有趣的是,“运动”、“联合”、“方针”等名词,居然成了孙行者在文明世界中的随身法宝,以此战无不胜,通行无阻(《也是西游记》)。除去新思想、新名词作为武器、法宝之外,还有现代化武器、装备。什么电话、飞艇、机关枪……应有尽有。如《平金川全传》第7回“安庆子计设强水阵”,所谓“强水”,“只有玻璃磁器可装,另样东西坚如五金,见了它都要消化……”所以威力无比,其实说穿了无非是今天的浓硫酸之类化学制剂;另外气球、地行车都引人双方战场,成为争强逞胜的法宝。更奇的还要数班禅大师首徒定禅转世的更生童子,世界各地寻师访道,“到欧罗巴州遇着一位瑞典国的奇人,传他一件法宝名曰‘电气鞭’,祭炼起来迅如雷,捷如电,遇着些小便能丧命……”(第8回)现代化的光电武器果然不同凡响、别开生面,更重要的是书中出现了“师夷长技”的思想。正因为有了这些现代意识的闪现,才使得这部小说与传统神魔小说有了那么一点不同,这才是它的价值所在。
另外像《百大妖精斗法奇观》中的某些邪魔外道,与传统异类也有了很大不同。“蜈蚣大王修炼魔法,在西方钢铁山,状貌奇伟,力大无比,受封为神行太保”(第2则)。“西方摩达岭,有怪物焉,身躯伟硕,足踏四轮,肌肤或白如脂,或黄如蜡,或黑如漆,双目炯炯,发奇光如巨电。吼声呜呜,臂部放黑烟,奇臭不可近。”(第3则)“……有一头陀,凌空方说法,香风席席,花雨纷纷,惟形貌甚奇诡,生就铜筋铁股,清风道人见彼谈吐风生,不觉暗暗钦佩,第以夺己威权,不能无憾,乃来前叩法号,仙乡何处。头陀笑日:‘汝岂不知电风洞奇异头陀耶,余即是。’……双方斗法,头陀手执四叶蟠迎风作咒语,风声呼呼……”(19则)这几位魔头说穿了难免令人哑然失笑:一为火车,一为汽车,一为电风扇。如此这般的妖魔在此期小说中成为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