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既往有限的研究中,王度庐被视作武侠小说作家[①],固是的论,王确实由言情转入武侠,且为通俗小说中一员干将,然细读王作,则会发现他的小说论“武”事较少,“侠”事更乏,难以狭隘归为“通俗小说”、“大众文化”一类。概而言之的定论缺漏甚多,仅就王度庐小说某一片面强调之,便会遮蔽了一位优秀作家丰富多彩、意蕴层深的艺术世界。事实上,“通俗小说”或者“大众文化”概念本身也是模糊不清而需要检讨的。本文以王度庐代表作“鹤—铁”系列小说为中心,视之为文体交融产物,探讨其现代性的意义和艺术特色及文化意义,认定王作杂糅了言情、武侠、新文学的一些要素而独成一体,乃是武侠边缘上的小说文体。
一
“鹤—铁”系列小说包括《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②]五部内容互有关联而又各自独立的长篇小说,凡270余万字,以哀感顽艳、缠绵悱恻又血泪交织、慷慨激扬的文字勾勒了四代人的人生与情感历程。
《鹤惊昆仑》写的是江志升犯了门规被师父鲍昆仑所杀,其子江小鹤浪迹江湖学艺报仇,间杂江小鹤和鲍昆仑孙女阿鸾的情感纠葛。这种情节设置未出武侠小说的“复仇模式”和“成长故事”窠臼。人事蜩螗,江小鹤的“复仇”追求经历了十年时间,其意义变得可疑起来。复仇动机最初曾被视为有不证自明的合法性,是植根于血亲孝道的暴力行为。多年间江小鹤一直认为自己“复仇”是理所当然的责任,也是母亲的心愿。而他漂泊多年回到破败和凋敝的故乡,看到生存危机才是冷酷的现实。多年前因风流韵事引起的仇杀已微不足道——母亲改嫁更说明复仇的荒诞性,这个看上去勿庸置疑的能指,指向的只是某种形而上的空洞。当江小鹤继续上路寻找仇人时,再也不是那么果决了。而此时复仇对象鲍昆仑已老迈,即使杀死他意义也不大。而江小鹤与阿鸾的情思纠缠也非如有的论者所言是问题的关键。即使没有这重关系,江小鹤仍优柔寡断。这是时间的熵,是能量在时间中的消耗和衰减。王度庐一度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颇有心得[③],小说无疑显现出一种精神分析学所讲的镜像。江小鹤从暮年鲍昆仑身上隐隐感到自己性格因素的闪现,屡次在手到擒来时放虎归山——二人构成了互为镜像的关系,任何一个杀死对方都是自我否定。后来江小鹤听到鲍昆仑的死讯,“觉得鲍老拳师死得实在太惨了,心中十分的忏悔”。小说虽对于复仇——合法化暴力本身无疑问,但是“复仇”到最后却成了空洞的能指,足见它超出一般武侠小说复仇叙事之处。
《鹤惊昆仑》还保留了一些武侠小说的传统老套,到了《宝剑金钗》则进一步淡化。《鹤惊昆仑》写的是复仇及复仇的幻灭,《宝剑金钗》则写的是情义和情义的升华。身负武艺的不第秀才李慕白在北京游历,结识了德啸峰等京城名人,同豪强黄骥北等结怨,穿插李同镖头之女俞秀莲及京城名妓谢纤娘的感情经历。李慕白找俞秀莲比武,希望博得芳心。得知她已许配孟思昭,便发乎情止乎礼,他后来同孟思昭结为知己,孟为了成全李俞,慷慨赴死,李因歉疚而不再对俞有任何意图。谢纤娘是李潦倒京城结识于风尘中的慰藉,然而李囿于气量,辜负芳心,致使纤娘绝望自杀。作者对李、俞、谢百转千回的心绪描写很细腻,颇见言情功底。孟思昭曾劝李慕白:“大英雄应当慷慨爽快;心里觉得可以做的事,便要直截去做,不可矫揉造作,像书生秀才一般”,点明了李慕白的弱点。武技在他不过是诗酒风流之外的一种修养。无常的命运将这个习武的凡人推向京城争雄的风口浪尖,其结局却是由性格因素推动的无可奈何的命运归宿。
李慕白重情尚义,却深受儒家教义影响,带来性格自身的裂变和冲突。他之对于德啸峰拼死酬知己,对孟思昭惺惺相惜,对俞秀莲挥慧剑斩心魔,对谢纤娘愧疚怜惜无可奈何,都在于“义”和“情”的冲突。有论者认为李慕白、俞秀莲压抑真情是由于“侠客们舍弃了现实世界的所谓幸福,保持了生命的孤独状态。什么是‘侠’,它的本质意义就是孤独和牺牲。‘侠’一生是孤独的,渴望着知音,可是一旦有了知音,你这个‘侠’的意义就没有了。”[④]这种说法似是而非。从最初“侠”的成因和意义来说,还是从公众观念中对“侠”的理解来说,都不成立。
从发生学来看,原始初民在艰难环境及部落争战中形成了强悍尚武的性格风气。侠士诞生则因为“士”的文武分途。春秋末期旧秩序分崩离析,社会关系重新调整。“士”阶层的一部分专门从文,承接夏商周王官之学及礼乐文化,形成最初的儒士;另一部分则保持武士本色并切近民间文化,成为早期的侠士。儒、侠分流,表明儒家文明兴起后上层文化和大众文化的分道扬镳。侠士诞生之初就带有深深的平民化烙印,与庙堂对峙,抗衡于整个社会的正统。侠士立足于情义立场,有超越所有人伦世规的独立人格和个体尊严,总是现实体制的叛逆者、主流文化的离心力。侠士追求的“义”是对大一统专制文化的解构,故有韩非子言“侠以武犯禁”,将其列为危害统治的“五蠢”之一。[⑤]侠向往原始乌托邦社会,以实践理性的精神身体力行地向 “家天下”制度作斗争,追求上古“天下为公”的社会格局,取利他主义立场,“不爱其躯,趋士之厄困”,而“不轨于正义”[⑥],以特立独行,对于专制体制离经叛道。自东汉起,统治者都对侠士采取或清剿或怀柔的政策,造成侠士力量削弱乃至湮灭,汉文化的民族性也自东汉起始由强悍而弱化。
在王度庐的小说里,江湖武士多从事“镖局”营生,这是他们仅能干的正当行业,而欣赏、扶持他们的是有权势的官员例如德啸峰,甚或王公贵戚如铁小贝勒。因之李慕白们不会铤而走险“犯禁”,故而他不是共识意义上的“侠”。李、孟二人在对俞秀莲的情感上互让,看似为对方牺牲一己利益,实是自私而伪善地完成道德上的自我满足,牺牲的是俞秀莲的幸福。俞后来恍然大悟:“难道此后我俞秀莲,竟离了男人就不能自己活着了吗?”让读者看到了女性自主观念的萌动。这种萌动在俞秀莲不过是一闪念,后来到《卧虎藏龙》里的玉娇龙才将之发扬光大。
《卧虎藏龙》写九门提督之女玉娇龙暗中学得高超武艺,不甘雌伏闺中,盗取李慕白献给铁小贝勒的青冥剑,在追查中,引出玉娇龙同大漠强盗罗小虎的情爱。后在李、俞等人的努力下,玉娇龙还回宝剑,而玉同罗却因门第悬殊难成眷属。小说有两个故事层面:青冥剑的失而复得,玉罗爱情的乍合终分,底质里却是关于自由和束缚的问题。玉娇龙天资过人,因师父高云雁授艺蒙昧顿开,与盗匪交战中发现了自我潜力,罗小虎充满野性的感情激发了她蓬勃的活力,闺房狭小天地再也容不下她。她愿自由地驰骋江湖,须盗取青冥剑作为武器。
玉娇龙在被迫同鲁君佩结婚时逃走,流落俞秀莲家。她的鞋丢了,却见到俞的鞋子。她是满族女孩子,天足,俞的鞋子显得小。“她用剑尖给跳过来,穿在自己的脚上,但这小鞋哪能容得下她这天足,也就紧紧容下她的脚尖,她就脚踵悬起,脚尖挑着小鞋着地,在地下跳了几跳,就跳到屋外。”这实为一个绝妙隐喻。玉娇龙家庭及其代表的宗法体系、追捕她的刘泰保及其体现的市民价值观、李、俞等人代表的形而上色彩的道德升华,统统有如束缚玉娇龙的小鞋。玉娇龙对自由的要求如此强烈,甚至原为自由象征的爱情也变为束缚。她偷返京城当晚做了个梦:
梦见着母亲突然病死了!她看着衣裳不住地哭,又觉得是罗小虎突然自暗中扑出来,用臂将自己紧紧抱出,自己骂他:“可恨!不成材!”罗小虎只是笑着,两臂如铁箍似的将自己的身子箍得很痛,气也喘不过来。她不禁大嚷了一声:“快放开我!”
玉娇龙到底没能走向自由,这正如萨特所说自由就要承担责任[⑦],摆脱家庭礼义世俗的自由是这位豪门小姐不能承受之重。她无法承担礼仪世俗带来的巨大压力,最终只能是逃避:逃离家庭所代表的主流意识形态,逃离亲情友情和爱情,也逃离了自由。
玉娇龙借跳崖自杀作伪装,逃到塞外边疆。她似乎找到了自由,内心桎梏却依然存在。《铁骑银瓶》说得是玉娇龙在去新疆途中雪夜产子,被人用女婴换走。她觅子不得,将换来的女儿春雪瓶养大。19年后,其子韩铁芳得知身世北上寻母,终与春雪瓶结为伉俪。大团圆结局不无牵强,却是大众文化的要求,也显示了对于“秩序还原”的追求——玉娇龙、罗小虎的聚散通过后辈得到了补偿。
《剑气珠光》有些游离于整个系列,叙述李慕白因杀了黄骥北而被通缉,乔妆潜抵江南,无意间得到“青冥剑”,并为取夺“点穴秘图”惹出许多故事。另一条线索是杨小太岁得到大内珍珠,引起各方草莽纷争,被害身死。最后李慕白、俞秀莲及江南鹤老侠等将珍珠还回宫中,李、俞归隐九华山。依然是秩序破坏和复原的故事。此作被认为是“鹤-铁”系列中最差的。[⑧]正因此,它反而最具有一般意义的武侠小说色彩。叙述依然迂徐舒缓、从容不迫,没有太多刀光剑影,倒更多李俞二人细腻的心理描写:因恪守正统伦理道德,纵然心内黯伤,也只能发乎情止乎礼。作者对各类人物语言的刻画拈重若轻,最见优长。内容也不同于一般武侠小说,其涉及英雄落魄江湖、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多写实色彩。比如,写李慕白顺运河南下,阮囊羞涩,“想自己将来的衣食都很可忧虑,既不愿意偷盗,又因身负重罪不能入行伍,不能保镖。难道就依赖朋友和盟伯一辈子么?越想越愁,牵着马匹在街头,他又不会吆喝着卖马,只可在阳光下站着。”李慕白一路经历的挫折,在在表明这是个存在生计问题的、同“庙堂”相对的“江湖”,而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侠”的“武林”。小说区别“新武侠”之处在于,无论侠士强盗、镖师恶贼都不与官府朝廷作对,侠士们只是官府的补充力量,以弥合官府权力莫及的隙漏。他们护正统秩序的存在,也因为正统意识形态的阻挠而不能像江湖儿女般快意洒脱,只能彷徨失路。
李慕白初出茅庐争强好胜,而江南鹤作为长辈和“侠”的典范,总是给予教训。是他安排李南下,嘱咐不可与人争执;结尾他又训斥李慕白“心险”、“好斗”、“轻露”。江湖上的种种变故都在江南鹤的掌握之中,他成了笼罩道德的“规范”,统摄着李慕白等人的行为走向。由血气方刚、冲动偏激的少年成长为得高望重、无懈可击的“老侠”,江南鹤体现了边缘人对于秩序的回归。“鹤-铁”五部曲,总的叙事框架,就是“逆反—回归”,或者说是“侠”的非侠化过程。
二
“鹤-铁”系列具有非武侠小说意味。然而,无视王度庐小说的通俗武侠特色,显然是掩耳盗铃。本文无意否认“鹤-铁”系列的大众文化特征,强调的是小说文本具有现代意味的艺术手法。王度庐自学成才,曾在北大旁听,吸收了“五四”新文化个性发现及自由民主观念,对莎士比亚的戏剧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也浸淫有日。其小说是“五四”新文艺和通俗文学互渗互补的产物。[⑨]
王度庐将传统小说由“情节中心”向“性格中心”转化。多对主人公之间情感的牵绊困扰都来自主体自身的性格因素,有先天气质上的,更多后天文化教养上的。当外界阻力消退时,他们面对的是自身的障碍,这在李慕白与俞秀莲、罗小虎与玉娇龙身上尤为突出。孟思昭死后,李俞结合外在障碍已不存在——朋友们撮合,江南鹤作为家长象征也赞成——二人的道德自律却不允许。玉娇龙摆脱鲁家婚事困扰后本可以同罗小虎浪迹江湖,而对家族荣誉的重视和正统观念却使她选择了只身隐去。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这些就是文明及其缺憾。[⑩]文明的礼法规约以及内化的个体道德律令压抑了主体本性的张扬。性格决定了命运,传统意义上的“正”、“邪”之分并不明显。
“鹤-铁”主人公们的行为不再是出自超出日常的浪漫主义幻想,他们并无力挽狂澜、解民倒悬的超人能力,只是本其为人基本规范立身处世。《鹤惊昆仑》侠义内容无多,只是个复仇故事,主人公超常之处只在其身负高强武艺,偶尔的“侠义”之举不过是常人所有的恻隐之心。小说人物溢出了大众文学规范,有了真实的生命。英雄侠女有着鲜活的生命,有时也失误失态、狼狈不堪,让读者看到许多活泼生动的场景。这没有降低人物的“侠气”,反而使之更亲切可信。
作者刻画人物的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尤堪称道。《宝剑金钗》写俞雄远老镖头春天带着妻子女儿上坟,“老镖头摸摸他那被春风吹得乱动的白髯,心中发出一种莫名的怅惘,彷佛感觉到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恐怕过不了几年,也就要长眠于地下了!这时秀莲姑娘心中的感想却与她的父亲不同。她却对这新垂丝的绿柳、才开放的桃花和这遍野芳菲,心中溢满了快乐。那位老太太像是个木头人,她坐在车的最里边,甚么也不看,甚么也不想,只盼着快到了坟地,烧完纸回家,好去拆洗她那件夹衣。”白描式的心理勾勒,简洁明了层次分明,三人不同的心态尽现眼底。《铁骑银瓶》中写韩铁芳家人毛三幻想发财的连续描写也称绝妙,活画出一个类似于阿Q的灵魂。《鹤惊昆仑》第一回写江志升亡命前逃到家中,手抓冷饭吃的细节,到第十五回江小鹤回到家乡时,又听马志贤夫妇说起,让人悲慨莫名。作者行文之针脚绵密,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功力可见一斑。在场面调度上,作品也层次分明、尺幅波澜。如写野店晨起:
这时厨房里头匣声呼呼答答的已响了起来。有的屋里才起来还没走的客人,高声唱着山西的“迷呼”调子,说:实在可怜啊啊啊!母子们咦哟哟!……公鸡又扯着嗓子跟人比赛。门外,已有骡车像辙辘一般地响着走过去了,而天上星月渐淡,东墙外绿的槐树已隐隐地起了一片一片淡紫色的朝霞。
作者还不时运用以景衬情的手段。写李慕白颠沛流离终于到了凤阳谭家庄,稍得安闲,同谭氏父子跃马游览的一段:
这里很是空阔的,远处可以看见眉黛一般的青山,近处有一湾美人眼睛一般灵活的溪。这湾小溪,没有架着桥梁,水里也没有种着莲藕,只是清澈明洁,连溪底细沙都可以看得真切。若涉水过了小溪,那边就是一股小路,两旁都是水田。水田的尽头就是一遍柳林,如同浮着一片绿烟,衬以苍翠的远山,薄薄浮着白云的天空,更是显得色调悦目。李慕白忧愁二载,风尘经月,至此不禁胸襟大快。
又,当李慕白和俞秀莲经过几年离别,终于见面时:“那当空一轮似圆未圆的月亮朦胧地散出水一般的光华,照得地下像落了一层严霜,霜上印着两条模糊的人影和一匹马影。李慕白仰首看着青天,薄云、明月,秀莲却牵着马看重李慕白那魁梧的身子,两人心中都发生无限的感想。他们想到旧事,想到那像天公故意愚弄似的,使他们两个人都不得不抑制爱情,再各抱着伤心。”写景、抒情、议论,如盐入水,有机相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