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在《论近年之学术界》一文中,总结我国学术发展的历史经验,指出外来的思想与中国传统的思想相结合,是推动中国学术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把创造“新学语”,作为自己理论工作的奋斗目标。这里讲到的“新学语”,大致相当于我们说的“新概念”吧。他说:“近年文学上有一最著之现象,则新学语之输入是也。夫言语者代表国民之思想者也。思想之精粗广狭视言语之精粗广狭以为准,观其言语而其国民之思想可知矣。”④这种创造“新学语”的理论意图,实际上要求学习西方资本主义的社会科学,打破封建社会闭关自守的思想牢笼,当然符合当时的历史潮流。
在文艺上创造“新学语”,王国维经历了一个探索的过程。《人间词话》是他成熟时期的作品。他选择词话的形式来创造“新学语”,决非偶然。清代对词的整理和研究,风气很盛,词学发达,这种形式影响大。王国维对自己写的词,很有信心,有切身的创作体会。他还精心校勘过一些词的集子,对词曲有精深的研究。但是,运用词话这种形式,也有局限。它对“新学语”,不能充分展开论证。王国维生前发表的《人间词话》,经过精心编排。可是,以后的未刊稿,是把选剩的词话,按原稿的顺序排列。这样,想从中看出作者整个文艺思想的脉络,却要经过一番思索。在这方面,手稿对我们有帮助。我们看到,手稿的第一则词话为:“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也就是说,作者是从评论具体作品开始,逐步阐明理论问题的。现在《人间词话》的开头一段,在手稿中为第三十一则。作者把它列在首位,可以看出他是以“境界”为中心来组织这部词话的。从理论上论述“境界”的几则词话,原稿上是挨着的。这几则词话之后,又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进一步做了发挥。这使我们看到,王国维把“境界”当作文学之本、文学的“原质”,加以强调。围绕境界的理论,论述了境界的创造、境界的批评、词的境界的发展。《人间词话》虽由许多片断组成,其内部是有脉络可寻的。手稿还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作者强调的着重点。比如:“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必邻于理想故也。”作者在每个字旁都加了圈。又如:“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手稿上,大多数字加了圈。这当然是作者强调的重点,或是他的得意之笔。
王国维重视境界。境界如何创造呢?王国维推崇独创,尊重作家的个性。这对当时雕琢模拟成风的封建文艺痛下针砭,确可发人深省。可惜这方面的内容,现在的版本有不少遗漏。比如有人评他的词“开词家未有之境”,王国维是高兴的。他说:“余自谓力不若古人,但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⑤这里的“第一义”,就是他讲过的“元唱”、“首创”的意思。他强调独创,反对千篇一律的唱和之作。他即使偶尔也有唱和之作,也不希望受到赞扬,因为“余之所长,殊不在是,世之君子宁以他词称我”。王国维反对削足适履式的按题填诗,甚至认为,“诗有题而诗亡”。表面看,这样讲未免有些偏激之嫌;实质上,是为了强调独创。他说:“诗词之题目,本为自然及人生,自古人误以为美刺、投赠、咏史、怀古之用,题目既误,诗亦自不能佳。后人才不及古人,见古名大家亦有此等作,遂遗其独创之处,而专学此种,不复知诗之本意,于是豪杰之士不得不变其体格,如楚辞,汉之五言诗,唐五代、北宋之词皆是也。故此等文学皆无题”。这里的思想很精萃。诗词要独创,必须从题目开始。抓住“自然及人生”的大题目,就有发挥独创性的广阔天地了。如果总踩着古人的脚印走,就不可能有独创性,也就不懂得诗的本意。要是我们考虑到王国维当时的词坛,不顾“自然及人生”,标榜什么“寄托主义”,致使词意隐晦,穿凿附会,就会进一步了解王国维的论断,立意甚高,切中时弊。王国维重视“自然及人生”,揭示文艺随时代而发展,这说明他的美学思想中有唯物主义的因素。他在强调境界是直观的,而且“以唤起吾人之直观”,⑥描述了艺术形象的特征;但没有能揭示艺术形象的社会根源。他在解释艺术形象的内容时,强调了作者的思想感情;但是,他并不能理解人的思想感情最终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在文艺与社会生活的关系这个根本问题上,他没有能突破唯心主义的藩篱,当然,这是应该用当时的历史条件加以说明的。
王国维重视艺术的独创性,但他并不排斥向古人学习。他提出要处理好“善创”与“善因”的关系,主张“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手稿中,还有一段话值得我们注意:“楚词之体非屈子之所创也。沧浪凤兮之歌已与三百篇异。然至屈子最工。五七律始于齐梁,而盛于唐。词源于唐,而大成于北宋。故最工之文学非徒善创亦且善因。”王国维重视“善创”和“善因”的关系,还可以从他对自己的一首词的批语中看出来。他很欣赏《喜迁莺》一词,批曰:“词境甚高,必读唐人诗”。为了强调独创,王国维批评了“误把抄书当作诗”、“莺偷百鸟声”的倾向。他尖锐地指出:“元明及国初诸老,非无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气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词,非不谐美也;然无救于浅薄者,意竭于摹拟也。”⑦由此可见,王国维是从当时的实际情况出发,特别强调独创,其中包含不少辩证的观点。读了手稿,感受更为深切。
自选《人间词话》
王国维的手稿中,有一份自选的《人间词话》,共二十一则。这是一份剪报,用四号宋体铅字排行。在这几则《人间词话》的开头,王国维写了如下的话:“余于七八年前,偶书词话数十则。今检旧稿,颇有可采者,摘录如下。”据此看来,很可能是王国维从日本回国以后选辑的。这份剪报共二十三页,题名《二牖轩随录》,其中选录的《人间词话》占三页。这是长篇的读书札记,大部分谈汉字、历史、古代文学。他在1918年的日记中说:“自辛亥十月寓居京都至是已五度多,实计在京都已四岁,余此四年中生活,在一生中最为简单,惟学问变化滋甚。”⑧这篇文章反映了这个变化;但是他还选《人间词话》,可见对它仍然很重视,并不是如罗振玉所说的那样“绝口不谈”文艺。
这里选录的《人间词话》,开头八则,属于对境界的论述。除了没有选录“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的内容外,都是《人间词话》原来开头的几则。值得注意的是,王国维选录了一则在《国粹学报》上没有发表过的词话:“言气格,言神韵,不如言境界。境界,本也;气格、神韵,末也。境界具,而二者随之矣。”这是赵万里在《人间词话未刊稿及其他》中发表过。赵万里辑录时用的是“言气质”,与这个稿子不同。王国维选了这则词话,并把它列为第二条。我以为,他很强调境界是文学之本。
其余十三则分论各词家的词的境界。从李白的词开始一直论到清代的词。这些内容是从《人间词话》中选录的,选了十五则,合并为十三则。这是为读者提供词的发展历史,以便从历史发展中理解境界的理论。王国维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力求把理论见解和文学发展的具体历史过程结合起来。
《人间词话》经过字斟句酌的多次精心修改。比如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剧,王国维开头评之为“寄情壮采”,后改之为“高奇思壮采”、“沈雄悲壮”。他在选录这几则词话时,次序有更动,文字有润饰。他作了较大修改的一则是:“问‘隔’与‘不隔’之别,曰:‘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词亦如之。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三月二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皆在目前,便是不隔。至换头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使用故事,便不如前半精彩。然欧词前既空写,故至此不能不拓开。若通体如此,则成笑柄。南宋人词,则不免通体皆是‘谢家池上’矣。”这则词话,把原来的两则合起来,前后倒置,修改多次。这对我们理解什么是“隔与不隔”,很有启发。
关于《人间词话》的手稿,已经谈了不少。我还想起一点,就是:提倡研究文学要从第一手材料搞起,这样才有坚实的基础。
① 王国维:《沈乙庵尚书七十寿序》。
② 徐调孚:《<校注人间词话>校竟记》,1939,8。
③ 原稿“诗”字为“时”。
④ 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
⑤ 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以下凡未注出处者,均引自手稿。
⑥ 王国维:《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
⑦ 王国维:《山阴樊志厚叙》,光绪三十三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