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另一特别感兴趣的,是有关沈氏的诗学,尤其沈对前代诗人的评价。据《年谱》所载,沈早年,与袁昶往还最密,论诗亦最所䜣合。谱中所引录较多的,是为《袁昶日记》,足窥沈氏的诗学思想。袁氏日记,我以前为研究袁诗,曾翻阅一过,但未及注意沈说,而许谱已尽数录出。即沈氏的论学之语,亦时见于《日记》中。这都是极可宝贵的材料。如《袁昶日记》云:“至子培、子封斋中。培老言:黄涪翁文积理深,读之使人性气厚。酝酿独到处,文品在长公之右。翁覃溪评黄诗如岭南大榕树,叶落粪其根,子茁还抽干,渗漉融结,灵液浸灌,生气往来不息,其行文亦然。第微嫌六经义理与禅理杂糅,此赵滏水所以欲界画分编为内外稿也。”(《年谱》第155页引)此评黄庭坚诗,识解极高,而沈诗,又是从学黄入手的,故所说尤亲切。今人辑《黄庭坚资料汇编》,于沈说,祇采及《海日楼题跋》一节,是寻常跋语,并非诗评。同前又云:“方望溪评东涧之文:其秽在骨。子培云:东涧之造词,信流美华赡矣,然句中无真气贯注。《东林点将录》品以浪子之目,其心迹终不可信。”(《年谱》第147页引)此评钱谦益诗,亦中其肯綮,与陈衍之评钱,可以把臂,而今人辑《清诗纪事》,于沈说,祇采及跋《投笔集》一节,无关痛痒,并可谓鸡肋之文。自然,谱中之所录,远不止此。沈自撰的日记,亦嘉言绪论,所在多有,如《恪守庐日录》云:“覃溪诗句,律逼似萚翁,神趣不如耳。钱从杜出,变化于学杜诸家;翁学钱,而不能溯钱变格之原,则唐临晋帖而已。”(《年谱》第132页引)此比较钱载、翁方纲,而尊钱抑翁,略近《谈艺录》之说,卓识可知。其又有论学语,如:“学力深,能专精数书,乃得扎老营以为安宅。以后耕猎所得,积渐灌输,老营内根愈深、柢愈固,然后群籍之菁英,乃能为吾所有。否则如流寇野略,虽日破一城,亦不为吾有,故必用功深者,收名乃远。”(《年谱》第123-4页引)真有味之言。昔曾国藩论学,主读书、看书,宜分别为之,云:“看者如攻城拓地,读者如守土防隘。”(《家书》)此主“专精”之说,近于曾说“守土”,亦黄侃所谓“扎硬寨、打死仗”之意,人多知沈氏博览,而不知其有此语,亦所谓耳学难凭也。
最后,当说一下作者许君。我第一次见到许君,已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在上海的一个旧书店里。那一次见面几乎掐架。其时,我偶至书店闲逛,见架上一部《刘赜小学著作二种》,正要取览,许君却走过来,大言:此书,非君所能读的。(其实,这话也没错,我于小学,一向也未用功。)我因妻子在旁,勉强忍住不悦,只说了一句:“他也不过是黄季刚的弟子。”悻悻而去。印象中,此人故是狂者。后来才知,许君实是性情中人,并且也很虚心,而偶露锋芒,正所不免。据刘劭《人物志》所云,人气质可分两种:一为“玄虑”,一为“明白”。前者是为“沈潜”,后者是为“高明”。而“沈潜柔克”,“高明刚克”,也是古人的明训。我以为许君“明白”之士,却非“不耐沈潜”,所用功夫,反近“沈潜柔克”,所以在不数年中,便撰成如此一部大著,而且远过前贤,臻于力学传世的境地,是极可令人佩服的。近七十年来,自沈氏一代师儒凋零,传统之学迄未再振,而闻风而起、拾其坠绪,我想世必有其人。夜读许君书竟,辄识数语,亦一时感慨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