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人间词话》中包含了“因果思维”和“本体思维”两种思维方式,这两种思维方式都是解释性的,王国维把“高格”和“名句”说成是境界的存在方式或者境界显示自身实在性的结果,这体现了本体思维,《人间词话》的学术价值主要表现为对“高格”和“名句”的特性作出了研究、亦即实现了分类,但《人间词话》停留在科学的门槛之外,是因为它没有在分类的基础上实现“异中见同”。
【关键词】 境界 解释 本体思维 因果思维
王国维《人间词话》第一则曰: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1](P191)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了“境界说”,第一则的这几句话暗含了“境界说”的理论起点:王国维在“五代北宋之词”中发现了某些“高格”——高超的风格,还有“名句”,然后就想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些“高格”和“名句”?
“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这是把“境界”看成是“高格”和“名句”的本体,换言之,“高格”和“名句”被内在地看成是“境界”的感性显现、是“境界”显示自身实在性的方式或者结果。牛顿把“重力加速度”看成是“自由落体运动(大小不同的铁球从相同的高度开始下坠即同时着地)”这一类现象的本体,“自由落体运动”这类现象是“重力加速度”显示自身实在性的方式或者结果。“重力加速度”本身是看不见摸不着,“境界”本身也是看不见摸不着。
王国维和牛顿首先都是发现了某些现象背后的灵魂(本体),然后各自用“境界”和“重力加速度”来为这个灵魂(本体)进行命名。不同的是,牛顿在命名之后对于“重力加速度”进行量化研究,最终对“重力加速度”做出了定义;王国维则不仅没有求得“境界”的唯一定义,反而把“境界”在数量上搞得越来越多,以至于出现了两两相对的众多“境界”:“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造境”与“写境”、“大境界”与“小境界”、“真景物之境”与“真感情之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王国维搞出众多的“境界”,既体现了王国维的科学追求,也表明了对于科学研究之常轨的偏离。
王国维从那些“高格”和“名句”中发现了其中的灵魂,并且用“境界”为之命名之后,为了抽象出“境界”的定义,就必须重新回到“高格”和“名句”上来,进一步去观察这些“高格”和“名句”,观察的结果,就是发现了这些“高格”和“名句”可以进行各种各样的二分——分类乃是科学研究工作必有的一个环节。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第八则)
王国维发现,“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和“宝帘闲挂小银钩”都包含了弱小的事物,而“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都包含了强大的事物,但在王国维看来,它们都表现了“高格”、或者都算得上“名句”,只是,王国维的科学工作在实现分类之后停顿了下来:他没有去抽象出这些风格相反的作品的共同本质。
与科学研究工作的常规恰好相反,王国维把风格绝对化,急于去解释:为什么会有这些不相同的风格?这就相当于牛顿问自己“为什么会有大小不同的铁球?”——牛顿当然没有问自己与物理学无关的此种问题。
王国维把自己在风格分类研究中得到的一对对反义词,都加到了“境界”一词的前面,于是就有了“大境界”和“小境界”等等“全新的”概念。包含了弱小事物的“高格”或者“名句”,被认为是“小境界”显示自身实在性的结果,而包含了强大事物的“高格”或者“名句”则被认为是“大境界”显示自身实在性的结果。我们知道,自由落体有大有小,但“重力加速度”乃是一个恒量,它与自由落体的大小无关,也不能被用来解释“为什么自由落体质量上有大有小”。或许,我们可以不敬地问王国维先生:为什么有的名句中包含了狗或牛?王国维先生大概只能尴尬地回答:因为有“狗境界”或“牛境界”啊。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第三则)
王国维考察“名句”时发现,有些“名句”中的“物皆着我之色彩”,另外一些“名句”给人的感觉则是“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国维在“境界”之前加上“有我”,就有了新术语“有我之境”,再用“有我之境”来解释“为什么会有‘物皆着我之色彩’的名句存在?”;在“境界”之前加上“无我”,就有了新术语“无我之境”,再用“无我之境”来解释“为什么会有‘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的名句存在?”。
为本体概念加上前缀,从而产生各种各样的新概念,意味着本体概念本身不能获得科学定义。中国古代哲学留下了大量的此类遗迹。
理学大师程颐说:
人之生也,小则好驰骋弋猎,大则好建立功名,此皆血气之盛使之然耳。故其衰也,则有不足之色;其病也,则有可怜之言。[2](P251)
“气”是中国古代哲学中的本体概念,它被认为是万物的灵魂,但万物相互间难免有矛盾,用同一个“气”概念去直接解释彼此矛盾着的万物,连解释者本人也不能心安理得。程颐的办法是从“好驰骋弋猎”和“好建立功名”等现象中抽象出“盛”的共性,从“有不足之色”和“有可怜之言”等现象中抽象出“衰”的共性,再把“盛”和“衰”用作“气”的前缀,从而有了新概念“盛气”和“衰气”,用它们解释了发生在人类身上的矛盾现象。
朱熹的一段话,同样显示了被研究对象相互间差异的难以逾越:
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便恶底。此是气禀不同。且如天地之运,万端无穷,其可见者,日月清明气候和正之时,人生而禀此气,则为清明浑厚之气,须做个好人;若是日月昏暗,寒暑反常,皆是天地之戾气,人若禀此气,则为不好底人,何疑?[3](P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