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以“改良旧戏和创造新戏”为指向的中国现代戏剧改良运动中,鲁迅和胡适都曾 对中国传统“旧戏”进行过激烈的批判,但是由于个人性格、审美旨趣、处世方法等方面的 差异,对于京剧艺术大师梅兰芳,鲁迅的批判呈现浓重的“个人批判”色彩,而胡适则采取 了与鲁迅迥然不同的态度。
关键词:鲁迅;胡适;戏曲批评;梅兰芳;审美差异;文化性格
Abstract: During the modern Chinese drama reform movement with the orientation of “improving the old dramas and creating the new ones”, both Lu Xun and Hu Shihad had a fierce criticism on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old dramas". But because of the differences in character, aesthetic interests and approaches to life, Lu Xun’s criticism of Mei Lanfang, the Beijing Opera arts master, showed a strong “personal inclination”, while Hu Shi, on the contrary, took adifferent position.
Key words: Lu Xun; Hu Shi; opera criticism; Mei Lanfang; aesthet ic difference; cultural personality
把同为戏曲“门外汉”的胡适放在鲁迅批判“旧戏”以及鲁迅与梅兰芳是非曲直的文化 背景中加以比较,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鲁迅和胡适都曾对以京剧为代表的中国“旧戏” 持鲜明的批判态度。鲁迅认为中国“旧戏”太陈旧,脱离现实人生,死板矜持,缺乏生机, 尤其反感梅兰芳的“男人扮女人”,被士大夫“篡改”;认为“旧戏”的出路在于继承中求 革新。崇尚西 化的胡适认为中国“旧戏”内容浅薄,说谎作伪,形式僵化难懂,主张以西方戏剧为模本加 以改良,支持梅兰芳赴日本、欧美、苏联演出交流。鲁迅在批判中国“旧戏”正走向没落的 [JP2]同时,锋芒对“戏”更对人,批评梅兰芳直言不讳,无所顾及;胡适的批判也很尖锐 ,但他 对“戏”不对人,在积极的交往中鼓励帮助梅兰芳出国访问演出,以改良中国“旧戏”。不 同的文化性格及其批评方式都对梅兰芳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影响。
一、鲁迅和胡适对中国“旧戏”的审美感受
1.鲁迅认为中国“旧戏”被罩上了“玻璃罩”,与现实人生分离;胡适认为中国 “旧戏”远离现实,远离生活,说谎作伪,思想浅薄。
鲁迅和胡适都崇尚文学的写实主义,认为中国戏曲要睁开眼睛看,老老实实把现实再现 出来,这样的戏曲才有艺术生命力。鲁迅认为,由于中国戏与现实人生存在很深的隔膜,特 别是中国戏在封建社会长时期的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受统治阶级的直接控制和封建思想的 毒害,内容上的糟粕和形式上的陋习很多,鲁迅在情感上、思想上都自觉不自觉地对其进行 否定和排斥。他感叹“戏剧还是那样旧,旧垒还是那样坚”,“先前欣赏那汲Ibsen之流的 剧本《终身大事》的英年,也多拜倒于《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的台下了”,〔1 〕(P172)他惊叹上海市民在“尧皇出世”的时代让孩子看《开天辟地》和《封神榜》这些 旧戏,而新戏却只有《黄慧如产后血崩》这样的作品。
在《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中,鲁迅批评梅兰芳是一位由俗变雅的典型。开始,他“不是 皇家的供奉”,而“是俗人的宠儿”,他当时“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 ,但是泼刺,有生气”。〔2〕(P610)他的艺术是属于民间的,属于人民大众的。但 是,后来,他遭到了士大夫的“篡改”:“他们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 架子来。教他 用多数人听不懂的话,缓缓的‘天女散花’,扭扭的‘黛玉葬花’,先前是他做戏的,这时 却成了戏为他而做,凡有新编的剧本,都只为了梅兰芳,而且是士大夫心目中的梅兰芳。雅 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2〕(P609)
在《论睁了眼看》中,鲁迅说:“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 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然而由本身的矛盾或社会的缺陷所生的苦痛,虽不正视,却要 身受的。文人究竟是敏感人物,从他们的作品上看来,有些人确也早已感到不满,可是一到 快要显露缺陷的危机一发NB367之际,他们总即刻连说‘并无其事’,同时便闭上了眼 睛……中 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 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 日见其光荣……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 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世界日日改 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 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3〕(P251-255 )
五四时期,易卜生的剧作以反映社会家庭问题而引起中国文学界的注意,其思想适应了 当时反封建启蒙运动需要。因此,胡适特别推崇易卜生的写实主义。胡适认为,易卜生的长 处,只在他肯说老实话,只在他能把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写出来叫大家仔细看。 〔4〕(P476)而中国“旧戏”恰恰没有这种写实的精神。胡适说:“人生的大病根在 于不肯睁开眼 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偏说是圣贤礼义之邦;明明是脏官 污吏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说一点病都没有,却不知 道,若要病好,须先认识到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识到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 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4〕(P476)胡适认为,易卜 生的写实首先针对家庭的四大恶德:“一是自私自利;二是依赖性,奴隶性;三是 假道德, 装腔做势;四是懦怯没有胆子。”〔4〕(P476)胡适希望中国“旧戏”也能像易卜生 的戏剧那样,对中国现实能睁开眼睛来看。
2.鲁迅和胡适都对中国“旧戏”的表演形式进行了情绪化甚至非理性的批判
鲁迅在散文体小说《社戏》中说他自1902至1922年20年间,只看过两回京剧,而印象十 分之坏,这主要指中国“旧戏”表演的程式化。鲁迅认为中国“旧戏”的演出模式程式化, 呆板而缺少生机。鲁迅在《NB368播布美术意见书》中,鲁迅提出了贴近现实,贴近观 众的新剧 观:“剧场,建筑之法如上,其所演宜用中国新剧,或翻译外国新剧,更不参用古法;复以 图书陈说大略,使观者咸喻其意。若中国旧剧,宜别有剧场,不与新剧混淆。”〔5〕 (P53)他批判 旧戏因程式化带来的死板:“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 ”〔2〕(P610)批评中国旧戏大敲大叫大跳的落后形式:“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 跳,使看客头 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3〕(P589)古装电影也可以说是好看,那好看不下于看 戏,至少不至于有大锣大鼓将人的耳朵震聋。”〔6〕(P431)并对不着边际,脱离现 实,僵化难懂的程式化的角色表 演进行批评:“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 ,看两三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 十二点……”鲁迅认为,这种演出模式缺乏生气,单调乏味。他说:“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 的等候过什么事物……这台上的咚咚NB369NB369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 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悟到这里不适合我生存了。”〔3〕(P589) 比鲁迅还要激进,胡适曾对中国“旧戏”的表演形式嗤之以鼻。早在留美时期,胡适就 提出过废唱的想法。在看《哈姆雷特》的演出时,他联想到“吾国之唱剧亦最无理,即如《 空城计》,岂有兵临城下尚缓步高唱之理?吾人习焉不察,又如《桃花扇》,使近人以说白 改演之,当更动人,又如新剧中之《明末遗恨》,使多用唱本,则决不如说白之逼真动人也 。”〔7〕(P81)并大胆预言:以适观之,今日之唱体的戏剧有必废之势,京调高腔的 戏 剧,或无有升为第一流文学之望。〔8〕他认为,不能废唱的戏剧没有进入今日世界 第一流文学的可能,应该而且也能够废唱。他说:一种文学的进化,每经过一个时代,往往 带着前一个时代留下的许多无用的纪念品;这种纪念品在早先的幼稚时代本来是很有用的, 后来渐渐的可以用不着他们了,但是因为人类守旧的惰性,故仍旧保存这些过去时代的纪念 品,在社会学上,这种纪念品叫做“遗形物”。〔9〕(P120)这些遗形物在旧剧中表 现为脸谱,嗓子,台步,武把子,唱工,锣鼓,马鞭子,跑龙套等等。胡适认为,“这些‘ 遗形物’是历史经过的一种遗迹,是与戏剧的本身全不相关的东西,从而阻碍戏剧的进化, 这种‘遗形物’不扫除干净,中国戏剧永远没有完全革新的希望。”〔9〕(P121)应 该说,胡适的这一观念对戏剧的改造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是他的完全废弃旧戏套路的主张 ,实在是一种民族虚无主义。
3.猛烈地攻击中国“旧戏”的“团圆迷信”
团圆结局是我们民族传统的文学审美观念,古典小说、戏曲中的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父子相聚,夫妻团圆,有情人终成眷属,这种大团圆结局是中国戏曲最常见的一种模式。鲁 迅1924年在西安讲《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时说:“因为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 ,所以必至于如此,大概人生现实底缺陷,中国人也很知道,但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一说出 来,就要发生怎样补救这缺点的问题,或者免不了要烦闷,要改良,事情就麻烦了,所以凡 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这实在是关 于国民性的问题。”〔10〕(P309)鲁迅以《西厢记》从小说到戏曲的演变为例,首次 提出并分析了造 成这种模式的社会原因是由于“中国人”不敢正视“人生现实底缺陷”、喜欢团圆的心理造 成的。在《论睁了眼看》中,鲁迅运用社会存在决定意识,文学作品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的马 克思主义观点,对“大团圆”作了深刻的剖析,指出,旧戏曲的作者“中国的文人”,在“ 我们的圣贤”的封建思想的支配下,不敢正视人生。作为艺术家,虽然他们中间有的人也感 受到了“人生现实的缺陷”,有的人还或隐或显或多或少地反映到作品中,但一旦在暴露封 建社会制度的缺陷这个关系本阶级存亡的关键问题上,却一致采取了掩盖人生和社会缺陷的 态度。这便是中国戏曲“大团圆”模式产生的社会根源和阶级根源。中国的文人这种很喜欢 团圆的心理,必然要打上鲜明的阶级烙印。他们维护本阶级的利益,“万事闭着眼睛,聊以 自欺而且欺人,那方法是:瞒和骗。”〔3〕(P252)这种“大团圆”模式的戏曲,在 他们的手里则变成了瞒和骗的文艺。
胡适在《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中,对中国旧戏总是美满的团圆结局也进行了尖锐 地批判。“现今戏园里唱完戏时总有一男一女出来一拜,叫做团圆。这便是中国人的团圆迷 信的绝妙代表。有一两个例外的文学家,要想打破这种团圆的迷信,如《石头记》的林黛玉 不与贾宝玉团圆,如《桃花扇》的侯朝宗不与李香君团圆;但是这种结束法是中国文人所不 许的,于是有《后石头记》、《红楼圆梦》等书,把林黛玉从棺材里掘起来好同贾宝玉团圆 ;于是有顾天石的《南桃花扇》使侯公子与李香君当场团圆”!〔9〕(P122)胡适团 圆观念的否定,是因为他深谙团圆观念的弊病,他说:“这团圆的迷信,乃是中国人思想薄 弱的铁证,做书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都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他明知世上的事不是颠倒是非 ,便是生离死别,他却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偏要说善恶分明,报应昭彰 ,他闭着 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剧惨剧,不肯老老实实写天下的颠倒惨剧,他只图说一个纸上的大快人 心,这便是说谎文学。”〔9〕(P122)
二、鲁迅和胡适对梅兰芳的不同态度及其原因
鲁迅与梅兰芳,共同在北京生活有14年之久,在上海有4年左右,在18年左右的时间里 ,有记载的交往只有1933年在上海一起接待英国大戏剧家萧伯纳的一次。鲁迅与梅兰芳虽然 交往极少,但鲁迅在批判中国旧戏时多次论及梅兰芳,《鲁迅全集》涉及梅兰芳的评论文字 有10多处。梅兰芳在20世纪20年代就享誉海内外,但鲁迅一直对梅兰芳没有多少好感。在谈 到中国戏时往往会将梅兰芳顺便批评一番,晚年还写过两篇专门讨论梅兰芳的文章。不管鲁 迅研究者如何辩解“鲁迅未骂梅兰芳”,〔11〕(P93)客观的效果却是,“鲁迅对梅 兰芳本 人的批评、讽刺和挖苦,远远超过了对京剧的褒贬本身”。〔12〕令人惊讶的是,我 们看到的只是鲁迅对梅兰芳的单向批评,看不到梅兰芳应有的回应。鲁迅批评梅兰芳主要有 三点:一是“男人扮女人”,二是被士大夫“篡改”,“将他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 ,三是“为艺术而艺术”,是一个“第三种人”。
鲁迅对梅兰芳所谓中国戏是象征主义的说法极为反感,他在几篇文章中都进行了冷嘲热 讽,《谁在没落》中有专门的论述。作为学术讨论,本无可厚非,但是鲁迅在《拿来主义》 一文中却把梅兰芳与象征主义联系起来,并予以强烈地讽刺:“……听说不远还要送梅兰芳 博士到苏联去,以促进象征主义,此后便到欧洲传道。我在这里不想讨论梅博士演艺和象征 主义的关系。总之,活人替代了古董,我敢说,也可以算是显出一点进步了。”〔13〕 在《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下)里,鲁迅批评梅兰芳“为艺术而艺术”,死抱“象征主 义”,执意到苏联去“奏艺”……“但梅兰芳先生却正在说中国戏是象征主义,剧本的字句 要雅一些,他其实倒是为艺术而艺术,他也是一位‘第三种人’”。〔2〕
客观地讲,鲁迅对中国“旧戏”日益脱离现实社会和苦难人生,日渐衰落是十分关切和 忧虑的,表现了一个具有强烈责任感的艺术批评家对中国戏曲发展的远见卓识。但是鲁迅对 戏曲的批评,夹杂着过多的个人批评成分,用语诙谐,极尽讽刺,甚至超出了学术讨论的范 畴,一般人是难以接受的,试想,当年盛名海内外的梅兰芳读后会作何种感想呢?
与鲁迅的待人之道截然不同,胡适在批判中国“旧戏”时,从不涉及个人。相反,胡适 对梅兰芳的京剧艺术还十分欣赏。胡适在《梅兰芳和中国戏剧》中,多次称赞梅兰芳“是一 位受过中国旧剧最彻底训练的艺术家”,“是个勤奋好学的学生,一向显示要学习的强烈愿 望”。他特别指出,梅兰芳周围的一些朋友,近年来为他“创作不少以他为主角的皮黄剧目 ”,如《千金一笑》《木兰从军》等,从而“他的一些新剧使研究戏剧发展的人士感到兴趣 ”。〔14〕(P5)胡适不仅熟悉梅兰芳以及他的一些朋友,熟悉他上演的一些新剧目, 也与梅兰芳有一定的交往,这在他的日记有确切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