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实的或着重反映外部现实的创作在1997年里不占主流,大既是写来写去该写的写得差不多了的缘故。任何一种社会现实,久而久之都会使人习惯,也会逐渐消磨作家的激情。但一年里这方面的佳作仍然有一些。
何申的《老汉与叫驴》〔42〕是读到的人比较多的一篇,其中一个情节广为传说,即农民老梁头的驴在路上吃人家地里的庄稼,拽它不动。老梁头骂道:“你以为你是乡长村长啊,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呀!”这话真被乡长村长听到了,于是惹起一系列麻烦。人们传说这一节,是因为生活中乡长村长类的人物太多,可见小说的概括性。“三驾马车”中,何申生活积累较厚实,农民语言掌握熟练,作品可读性强,至今仍是重要的短篇小说作者。
陶纯的《乡语》〔43〕好在抓住一个场景,揭示出农村生活的一个侧面。这场景便是从农户的屋顶上俯视全村的情况。农民志福贵和村长龙根都有上屋顶乘凉的偏好,在龙根眼里,底下一片屋顶是他统治和施展淫威的地盘,在志福贵眼里,龙根在村里的所作所为都看得一清二楚。两人在屋顶的对峙,代表了农村中两个阶层的对峙,形象而生动。
邵振国的《在312国道旁》〔44〕基本上是出闹剧,写六盘山下穷苦农民在国道上“开发项目”的场面。一方面,他们故意在路面上挖坑,趁雪天敲诈过往车辆;一方面,又是穷得实在无法可想,叫人难于作出道德评价。他们只认钱,不管遇到难处的是什么人,哪怕“你是当年的毛爷爷,在这六盘山脚下继续长征吧,我们也不管你那事了!给钱儿,我们就干活”。揭示出人心的险恶。
阙迪伟这两年创作比较活跃,1997年的《村长有事》〔45〕叙事上完全口语化,节奏不紧不慢,可读性增强。由村长出事到村长被放出,村里人心情上的反复变化,反映了封建势力在村里的统治之不可动摇,但目前的农村题材小说中,村长形象已基本成为恶霸形象,见得多了,难免有脸谱化的感觉。如何使这类人物更各具个性,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张旻的《夜行》〔46〕叙述不太见世面的小苏跟着王科长等逛夜总会的经历。他对其中的奥妙始终懵懵懂懂,小说也始终在半明半暗的氛围中发展。同在夜总会,杨总、王科、康科等干了些什么小苏竟然不知道,故事就结束了。看来张旻的叙事技巧还是高明的,通篇使用流行的对话不加引号的写法,力求零度的平淡,但多少有些过分,就是说,露出了用力的痕迹。
《接待》〔47〕是范小青近年来多个短篇中较好的一篇。范小青的弱点是语言缺少特色,不大善编故事,而此篇的构思很好,看得出写得很顺手,语言无形中有了不少韵味。小说也是写一个“见世面”的故事,大学教书的王老师为了调查一些民俗,找到当年的学生、现在的挂职县委副书记。副书记满口答应。于是开展一系列的接待活动。王老师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处处有要人陪同。正事反而一点没干成。故事的巧妙在于,各方面接待的实际是副书记,却由王老师这样一个穷酸教员出面,形成类似《钦差大臣》的情境。
陈冲许多年没有好短篇出手了,1997年的《循环场不对号》〔48〕再次显示实力。“循环场”指电影。主人公,一位工厂下岗青年干部和他的女友去看电影,中途出来,又回去继续看,整篇结构也具有一种循环美感。精彩之处是他参加“再就业知识讲座”一节,授课教师严厉批评他不专心听讲,逼他回答问题。他怒而起身在黑板上写下一道半吊子老师看不懂的公式,扬长而去——原来他是数学系本科毕业。那种再就业的尴尬、在女朋友面前的掩饰构成作品内容的主要轮廓,而女朋友对他的百般顺从、迁就又给作品基调增添一些暖色,使小说滋润起来。
铁凝的《秀色》〔49〕是1997年里塑造了正面人物形象,艺术质量又较高的一篇作品,叫秀色的地方缺水,农户平时把水锁在橱子里。为了笼络打井队的人,秀色的男人被迫允许妻子们用身体款待队员。直到最后一批打井队把水打出来。最后一批打井队的领头人李技术拒绝了女人的好意,发了疯似地工作,牺牲在山上,成为一个英雄人物。作品没有人为地设计英雄人物的精神境界,以常情和良知动人,达到了效果。
迟子建的《驼梁》〔50〕、谈歌的《短篇二题》〔51〕也是有特色的作品。《短篇二题》与谈歌过去的作品相比,写得更含蓄,很自觉的含蓄,表现了作者的新追求。
历史题材·军事题材
历史题材和军事题材创作,历年都是短篇创作的重要方面,总有值得一提的作品。
徐小斌的《若木》〔52〕当属历史题材创作中的翘楚者,若木是传统礼教的牺牲品,由于母亲的干涉,断送了爱情。她活下来以后,心灰意冷,又去以传统礼教的精神压迫人,残酷对待他人的爱情。作品揭露了封建秩序对健康人性的摧残和扭曲,又从人性的深度揭示出封建秩序得以延续的一种原因。徐小斌和其他一些女作家感觉敏锐,语感丰富,常能将普通的题材处理得有声有色。
林希的《小哥儿》〔53〕是他一系列津味小说的继续,仍以俗得不能再俗的语言讲述旧码头上的旧事。如今六十岁以上的作者写四五十年前的社会,完全是一种文化积累,功德无量。老人们看着熟悉,思绪万千;年轻人看着新鲜,顿开眼界,分别是情感和知识上的收获。小说中侯宝成那样趋炎附势,自以为挤入贵族阶层到头来被人耍了一场的人物至今还有,更使人觉得世事流转,不离其宗,增添几分对“过来人”的敬意。
《一头六四年的猪》〔54〕题目就很好,有幽默感,通篇也有幽默感,至终读者猜不透“六四年”那头八百斤的猪是如何饲养出来的。养猪的精瘦老太太一本正经地介绍经验,看不出什么破绽,倒是采访人刘复员牛皮哄哄满口大好形势的做派令人难忘。这种喧宾夺主的写法以前没见过,很是巧妙。
贾平凹的《梅花》〔55〕取材于画家石鲁生前的事迹,刻画他刚直不阿,不肯献媚于权贵的性格。石鲁梅花画得好,他的知音却是秦岭深处的卖炭翁。“文化大革命”中画家们纷纷画梅。邀他凑趣,他扭身便走,以后疯掉。贾平凹简古的文体,正适合主人公的名士风度。
李国文的《见鬼》〔56〕是经历了几十年风风雨雨的人才能写出来的趣作。“我”到医院中看老友,老友和整过他的“某老”恰好都住在癌病房里进行着最后一轮“加时赛”。这一个挨另一个整,几十年抬不起头;另一个整了一辈人,“好像也未见如何发达”。作者认为两人是“中国政治生物链中相生相克的环节”。“见鬼”的是,“某老”等死之际还在评价“我”的老友“一辈子不吸取教训”,小说不掩饰那种见了“鬼”的嫌恶情绪,其中有许多对中国政治性人物的分析相当中肯。
《遥远的麦田》〔57〕、《闻香下马》〔58〕亦是两篇较好的历史题材创作。前一篇以抗战时期为背景。但取材与一般作品相比甚为新鲜。日本人进驻了一个叫黑山阳的村庄,村上人集体躲到野外。此时地里麦子逐渐熟透,黑山阳人心急如焚,决定打出收麦旗号回村,看日本人怎么办,结果遭到日军大规模屠杀。估计此事有史实依据。由于情境特殊,作品颇富悬念,对日本人的不通人性作了深刻揭露。后一篇也以中日矛盾为背景。写日商在汉口开饭店冒充“仰笋楼”,几乎将老字号仰笋楼挤垮,仰笋楼东家的儿媳摒弃前嫌,回到饭庄使之重振声威,作品主要靠对精美工艺的出色描写取胜,有传奇色彩。
军事题材创作近年来有缓慢的,也是比较坚实的进展,主要不是体现在主题的开掘上,而是体现在艺术水平的提高上。类似题材和主题的作品,往往构造得更为精致。
毕淑敏的西藏题材作品无穷无尽,1997年又有《金珠玛米女曼巴》〔59〕,由平铺直叙中体现纪实风格。写一帮女卫生兵初上高原时的种种新奇见闻,以借口“天葬”之机解剖死者一段最为抓人。她的小说不讲求性别色彩,不讲求语言特色,始终以温和的中性语调进展,但不论写出什么都赢得大量读者,说明在精神内质上自有独到之处,也是一绝。
海军作家陆颖墨是专攻短篇的,写得越来越好。《海韵》〔60〕为一组表现海军官兵生活的作品。每一篇选取一个点,选得都很有“韵”味。《通道》写一个潜艇兵在需要通过鱼雷发射管脱险时胆怯。情势危急,他当年的潜水教员主动承担责任,冒着更大的危险进入潜艇,重新下令操练,使当年的学生恢复自信。《升腾》写一名导弹兵与两枚价值数百万的导弹相处多年,当盼望已久的实弹发射下达时又突然升起的依依不舍的感情。从这两篇东西即可辨认,作者体验水兵生活之深入,以及眼光之敏锐,军事题材创作很受限制,在限制之下写出这样精短的作品十分难得。
《重返阿兰岛》〔61〕将大胆的想象和幻觉与写实结合起来,以神秘的气氛表达无以名状的感情。曾于60年代在阿兰岛上修建大规模战备隧道、以身殉职的官兵写信给如今的将军,要求重返该岛。那工事虽早被证明毫无意义,他们却是把生命和一生的事业都献给了它。将军理解了亡灵的心愿,指挥军舰将他们从家乡送了回去。作品构思奇特,浪漫情调恰到好处,也尖锐地批判了左倾政治对人的忽视和不负责任。
新生代作家对军事题材的处理往往另有风格,钟晶晶的《战争童谣》〔62〕可以体现这一点。年轻士兵不肯死亡,“一颗无血的心,倔强地跳动在空洞冰冷的胸腔里”。他坚持着在幻觉中第二次来到战场,追回了发起进攻时失去的一百米距离,从而以荣誉的牺牲代替了耻辱的死亡。作者抓住士兵临终前的最后思维,用夸张的手法放大了他生命中的十二秒钟,树立起年轻战士的英雄形象,小说文体中也反映出作者感觉触角的灵敏和铺排文字烘托效果的能力。
总的来看,1997年的短篇小说创作在整体水平上要高于以往的创作,表现在优秀作品数量的增多。但弱点表现在还缺少一两篇、三四篇扛鼎力作。这说明,一方面,短篇小说作者的功力不断加深,另方面,小说作者对短篇创作投入的热情有所降低。这种情况可望在恢复评奖后得到改善。就目前而言,新生代作家在短篇小说上的优势并不明显,他们或者正向中、长篇发展,或者还在重复既定的模式而没有打开新的局面,也是需要引起注意的。
〔1〕《当代人》1996年第10期。
〔2〕《东海》1996年第8期。
〔3〕《北京文学》1996年第11期。
〔4〕《收获》1996年第4期。
〔5〕《中国煤矿文艺》1996年第1期。
〔6〕《作家》1996年第8期。
〔7〕《太阳河》1996年第5期。
〔8〕《天津文学》1996年第2期。
〔9〕《人民文学》1996年第2期。
〔10〕《当代》1996年第3期。
〔11〕《当代人》1996年第11期。
〔12〕《文学世界》1996年第1期。
〔13〕《小说二题》,《小说》1996年第6期。
〔14〕《山西文学》1996年第10期。
〔15〕《山西文学》1996年第5期。
〔16〕《北京文学》1996年第8期。
〔17〕《北京文学》1996年第2期。
〔18〕《小说》1996年第5期。
〔19〕《作家》1997年第8期。
〔20〕《文学世界》1997年第1期。
〔21〕1997年9月19日《羊城晚报》。
〔22〕《长城》1997年第3期。
〔23〕《延河》1997年第8期。
〔24〕《海燕》1997年第11期。
〔25〕《北京文学》1997年第1期。
〔26〕《北京文学》1997年第9期。
〔27〕《长江文艺》1997年第9期。
〔28〕《大家》1997年第2期。
〔29〕1997年6月5日《文学报》。
〔30〕陆涛声,《北京文学》1997年第3期。
〔31〕星竹,《飞天》1997年第5期。
〔32〕赵德发,《当代小说》1997年第4期。
〔33〕《长江文艺》1997年第11期。
〔34〕《当代》1997年第1期。
〔35〕《莽原》1997年第3期。
〔36〕《人民文学》1997年第4期。
〔37〕《钟山》1997年第5期。
〔38〕《十月》1997年第2期。
〔39〕《延河》1997年第9期。
〔40〕〔40〕《北京文学》1997年第9期。
〔41〕《延河》1997年第2期。
〔42〕《北京文学》1997年第10期。
〔43〕《文学世界》1997年第2期。
〔44〕《青年文艺》1997年第8期。
〔45〕《羊城晚报》1997年第11第7。
〔46〕《时代文学》1997年第4期。
〔47〕《太湖》1997年第1期。
〔48〕《当代人》1997年第12期。
〔49〕《人民文学》1997年第1期。
〔50〕《北京文学》1997年第5期。
〔51〕《芙蓉》1997年第3期。
〔52〕《人民文学》1997年第3期。
〔53〕《芳草》1997年第5期。
〔54〕刘玉堂,《人民文学》1997年第7期。
〔55〕《上海文学》1997年第5期。
〔56〕《山花》1997年第11期。
〔57〕韩向阳,《当阳人》1997年第11期。
〔58〕余启新,《芳草》1997年第3期。
〔59〕《漓江》1997年第6期。
〔60〕《解放军文艺》1997年第8期。
〔61〕赵琪,《西南军事文艺》1997年第4期。
〔62〕《解放军文艺》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