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以来,一直有让诗歌回到诗歌本体的呼声。但是对诗歌本体却很少有人作出有效的界定,所以大家对本体的认识有一个过程,即1989年以前的着重点还基本停留在诗歌的本质或文本的意义等属于内容范畴的概念和问题上;1990年以来,尤其是在过去的两年里,诗歌的形式尤其是格律日益为人们所关注。
刁永泉的长文《21世纪——走向汉诗的格律时代》说:“诗在寻找语言。新诗史将揭开新的一页,交由格律诗来完成,建设格律的时代开始了。”他认为:“现代精神不是通俗白话,也不是自由诗的专利。正如西方一样,它也以格律诗为载体。”〔32〕杨匡汉的《说诗调》一文则提出了五条建设性的具体规则:节制的原则、齐整和变化的复比率、内在律动与外化旋律的调适、宜松不宜紧的节奏音韵、语言整饬与生命情调相对应。他这里所说的“诗调”与传统所理解的格律和声调有所不同,它包括两个层面:“一是指诗的格调”,“二是指诗的协调。”〔33〕
诗歌创作状况
这两年里,有些老诗人宝刀未老,依然写出了可堪赏析的佳作。最值得研读的是著名讽刺诗人刘征发表于1996年2月号《星星》的《画虎居寓言诗》(五首);其一《聊斋新编》戏拟狐狸的口气,嘲笑了官商勾结的丑恶现象,于嬉笑中饱含着怒骂,“异史氏曰:莫以为法律一钱不值/每个字价值五斤权势加五斤钞票”。其二《发财本〈红楼梦〉》戏仿无聊无能的堕落文人的腔调,劝曹雪芹将红楼梦改成武侠加色情加鬼怪小说,厚颜无耻地称之为发财捷径,从而鞭挞了当代文坛的某些不良现象。其三《断臂的维纳斯》借用寓言小说的笔法,叙述维纳斯下凡,在酒店里因为没钱付帐,而被老板砍下了一条胳膊,说明在这个俗世上,美只有被利用或戕害的命运。其四《肥牛颂》是对颂诗的戏仿,表面上是在歌颂因吃喝玩乐而肥胖的官老爷,实际上是无情地讽刺了那些高高在上而且鱼肉人民的贪官污吏。其五《佛和佛的影子》写佛的影子依仗佛的权势,无恶不作。“佛爷呢,总是笑眯眯乐呵呵/依然无愧于清如水明如镜的圣者。”事实上是在包庇。而“王母”等大小官僚都慑于佛爷的威势,“都睁一眼闭一眼”,事实上是在助纣为虐。最后以反语手法质问读众:“好在人世间找不到这样的影子/天上的事儿,又何必管这许多?”这些诗看似轻松,实质沉重,在传统的形式里、素朴的语言里,包孕着针砭时弊的锋芒。七月派诗人冀访的《我对芒刺说》赞美了芒刺,也赞美了武器,因为它们是捍卫自身的本能性力量。《我对蛆虫说》诅咒了上帝先造蛆虫,再造人的神学谬论,也诅咒了上帝本身,说上帝是蛆虫的另一种形象,表现了彻底的无神论的战斗精神。《我对宇宙说》则展现了老年人对宇宙中的短暂而不定的人生的疑惑和喟叹,不过,并不怎么悲观绝望。李瑛的《我的另一个祖国——为2000年在中国消除贫困而作》表现了思索社会,忧虑祖国的激越情怀。他惯于描摹细节,以重构丰厚的生活体验。雁翼的《商人悟语》没有像许多其他同题材的诗作一样,情绪化地咒骂商品经济,显示了老诗人可贵的理性思考。
1997年3月,中国人民大学现代诗学研究中心和改革出版社联合推出“中国当代诗人精品大系”丛书第一辑,集中出版了欧阳江河、翟永明、西川、陈东东、肖开愚和孙文波等六人的个人诗集,他们都是在80年代中期和90年代以来,有广泛代表性的实验先锋诗人。欧阳江河的《透过词语的玻璃》“以他准确的措辞和深刻有力的思想,表现出对时代以及人在这个时代的处境的洞察,更确切地说,生活因为他的写作而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寓言的意义。”“他的笔像一把简洁有力,但颇有分寸的刻刀,在语言的胶泥上,可以随心所欲地刻画出所希望的效果来。”“更重要的是,他善于在词与词之间制造戏剧性的冲突,利用可能有的间隙突然改变词语的意指方向——不是使词变得意义含糊,而是使词在悖论的关系中变得更加紧张和富有多解的表现力。”“雪助人忘却,但被推迟到老年。”(《雪》)这样的句子表现了“他内心深处不能自已、同时也上下不得的无休止的隐痛。”〔34〕翟永明的《黑夜里的素歌》“把握着个人的生存经验,反省历史和时尚,保持了一个现代诗人必要的警觉”。“由内心的剖述,转而为一种外部事件性的描述。”“抓住一种近似于哲学的本质性,对事物的基本原子进行陈述。”集子中最出色的是压轴的《十四首素歌——致母亲》,那是她和母亲的对话,快乐和忧伤、生和死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35〕西川《隐秘的汇合》是一次“朝圣,是向着基地(源泉、不灭的空间)所发出的长吁和祈祷”。“也有另外一种声音,……那就是对结局的不可知论。”“哪怕是光明的前途也不能保证人们不是继续生活在黑暗之中,哪怕是正确的高度和步伐也不能保证人们不是依然生活在错误之中。”不过,“当他在黑暗中歌唱,在‘给魔鬼壮胆’的同时,也在给所有处在黑暗孤独当中的人们送去安慰,送去勇气,其中包括那些已经在路上随风飘散的亡灵,也包括我们这些竭尽全力奔赴终点的未亡的亡灵,让死亡及其所带来的损失对所有的人来说变得容易接受些。”“他眺望那空想的雪山/他把自己变成一团火焰。”(《空想的雪山》)〔36〕陈东东的《海神的一夜》“不光为读者提供了一种个人的内心经验”,“既有特定的地域性,而同时,也是无地域性的”,“对词语冒险的兴趣,显然大于对观念本身的兴趣。”“更多的是让读者去阅读——看,或观察,而不是去冥思苦想。”因为他的写作“靠的是能够还原为物质的,一种几近于透明的‘物象’。”这些诗都是“本地的抽象”,围绕南方和都市展开,具有典型的南方气质:湿润,秀雅,细腻,敏感,多疑而不失飘逸。他的短诗“多半是给都市生活场景一种抽象。”他既是江南一路诗人的代表,也是“都市形式主义诗人”的代表。〔37〕肖开愚的《动物园的狂喜》“是对一种较为理想但并不明晰的道德观的追求。”“体现出对诗歌当代性的关注。”随着“经验性的不断增强,诗歌在语言上和风格上也变得强悍有力,大量的细节和世俗生活场景也开始进入到他的诗中,通过这些有力地展示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些本质特征。”“在诗中使用口语和俗语,并把叙事性引入诗中。”“在他最好的作品中,我们会感到一种眩目的色彩和令人震惊的强度。”〔38〕孙文波的《地图上的旅行》表现的是当下的、日常的、每天都要碰到的生活。然而,也“让人们看到了日常生活的‘反面’,以及人在反面中可怕羞辱的存在。”孙文波“想教会读者叙述的技巧,并通过这技巧,重新去编排诗歌作品中的语言秩序。”“在语句的调度安排上,他从容,耐心,态度极其谦恭,但写出的诗句有时却极其‘恶毒’。”“他又是那种沉痛和严肃均不流露笔端的诗人,虽然他从不掩饰自己的滑稽,以及这种滑稽随时可能带来的喜剧效果。”〔39〕
1997年12月,中国作家协会评出了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诗歌单项奖。获奖作品有李瑛的《生命是一片叶子》、匡满的《今天没有空难》、韩作荣的《韩作荣自选诗》、沈苇的《在瞬间停留》、张新泉的《鸟落民间》、王久辛的《狂雪》、辛茹的《寻觅光荣》和李松涛的《拒绝末日》。谢冕说:“李瑛诗中有沉厚的历史文化的积淀。这位来自高等学府又有长期军人生涯经历的诗人,他的‘书卷气’中流动着一股豪放的激情。这些因素的综合,造就了一位风格独特的诗人。”林莽说:“匡满面对生活,面对内心,以一种沉静的音调歌唱。他的诗深入、细微、语言洗练,溢满灵动,处处体现了对生活与生命的体验与领悟。在最富创作实力的中年诗人群体中,匡满是一位不断进取的诗人。”叶延滨说:“对韩作荣的作品,我不可能百分之百完全认同,但这些诗篇让我感到,诗歌会让人到达一种境界——只要你真心向往,诗将会将你提升。”吴思敬说:“沈苇生长在江南水乡,工作在大西北,二者地域风貌与人文景观的巨大反差,给他以透视西部生活的新视角。雄浑的境界与灵动的诗魂、粗砺的意象与细腻的情愫、富有弹性的语言与深邃的思考,有机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沈苇诗歌的独特景观。”杨子敏说:“张新泉的诗朴实、家常,有内蕴,有味道,有内在的魅力。他没有写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大场面,写的几乎都是眼前的、身边的日常生活琐事,笔下的人物也是些无名之辈,或终日奔走在谋生路上的小老百姓。读起来却不觉得琐碎、细小,反而觉得开眼界,好像透过一只短短的、细细的单筒望远镜,看到眼前那些一向都很熟悉、很不起眼的东西,突然变成了庞然大物。”高洪波说:“军旅诗人王久辛……努力通过诗歌来探求并寻找‘人格精神’,对理想、奋斗等均有角度新颖的理解和诗意的阐述,虽然部分短诗略显单薄,但综观全书,可以感受出诗人对历史和责任的郑重思考,对军旅生涯刻骨铭心的体验和表达,对民族和人类的精神命运也有独特的理解。”浪波说:“辛茹十七岁便进入军营,成为一名女兵,这是她‘走向生活’的起点,也是她诗的起点。作为军旅诗人中的女性,她的诗——多为爱情诗——在当代军旅诗中开辟了一角新的风景,以其独特的风采引起读者的注目。”张同吾说:“李松涛……以诗人的良知和锐敏的思想洞察力,正视我国生态环境的现状,从而进一步探究人与自然的有机联系和内在规律,表现了对人类命运的深沉思考。”〔40〕
这两年中,还有一些别的优秀诗作,如韩东的《雾》、《苏州——大厂》、《致丁当》、《木工》、《打鸟的人》、《纪念》和《河的两岸》等,巴音博罗的《云朵》、《鸡冠花》、《马蹄》、《钟表店》、《遗像》和《渡口》等,南野的《带着问题居住》、《钢铁木马》等,简宁的组诗《献给巴哈欧拉的十四行诗》(包括《祈祷》、《露水》、《约伯》、《安慰》、《看见》、《现在》、《慢调》、《屋宇》、《工地》、《翠鸟》、《饕餮》、《黄昏》、《夜晚》、《观察》等),汗漫的组诗《变奏:为中国名曲而作》(包括《梁祝》、《平沙落雁》、《阳春白雪》、 《空山鸟语》等),柳云的组诗《石头及其它》(包括《听钟》、《元月的雪花》、《一种过程》、《石头》等),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
也许是由于女权主义的方兴未艾,也许是由于和平时代的文明日益女性化。这两年里,女诗人的不断涌现,女性诗歌倍受关注,不仅有许多男批评家甘于为女性诗歌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女诗人们也主动走到了前台,为自己的话语权利进行辩护,为自己的话语方式进行解释。除翟永明和辛茹外,还有几位也为诗坛奉献了不可多得的佳作。钟鸣曾比较翟永明和舒婷,说后者的写作“几乎是青春期写作。它依赖诗歌生存的氛围,个人激情和前期无名者的状态。所以,难以终生维持。最多,维持一种身份。”从舒婷这两年的创作来看,她在努力调整自己的运思方式和话语策略,如长诗《最后的挽歌》摆脱了她早期的单一化抒情风格,而具备了真正的现代诗的复杂。另一首大型组诗《都市变奏》显示了舒婷对秩序的渴望和努力,全诗以农历的二十四节气来布局,简洁地描述了每一个节气中具有代表性的事物现象和感受,有点像是在记日记,比较散文化。海男这两年的代表作是长诗《狮子和六月》,在形式上似乎显出规范和整饬,如四行一节,行与行之间的顿数差异也不大。但整体上还是像前期的《女人》等作品一样,一任想象之马张开翅膀,无拘无束地遨游于天地之间,一会儿是现实经验世界,一会儿是幻象臆想境界。海男是一个完全受控于想象力的诗人,她曾说过,如果有一天她的想象力丧失了,写作便得画上句号。〔40〕不过在这首长诗中,她加入了许多体验和经验。海男的诗歌也许称得上是中国目前仅有的后现代写作的典范。小叶秀子这两年也是硕果累累,主要有组诗《错爱一生》、《无影之唇》、《面影》和《无端》,还有《桃花劫》、《境遇》、《火之缘》、《伊甸园的审判》、《回望北方》和《半醉,孤独的阳光》等。这些作品正如谢冕所说,“达到了新的境界。她不仅仅拥有,她同时也失落,诗人的心不仅仅拥有生机勃发的空明澄澈”,而且有“悲怆的美感”,如“对生命的感悟”和“对死亡的思忖”。〔41〕或者如张海鸥所说,这些诗由早年的对爱的痴迷,走进了更深广的人生领域,而且诗作的语体代表着一种时代风格——装饰,而隐喻是装饰话语的重要手段,所以她用了大量的隐喻性意象。〔42〕
这两年比较好的女诗人和作品还有宋德丽的组诗《语言和空间》、海莲的组诗《起风的时候》、郑敏的组诗《母亲没有说出的话》、雨馨的组诗《纸器》、慧玮的《晒云的母亲》、罗莲《水中的陶瓷》、李智红的《萧声渐远》、岑琦的《蓝月亮》等。
〔1〕《绿风诗刊》1996年第4期。
〔2〕《诗探索》1997年第1期。
〔3〕叶延滨语,见《诗刊》1996年第3期。
〔4〕《文学评论》1997年第1期。
〔5〕思文《第十一届全国诗刊诗报协议会召开》,《诗潮》1998年1—2月号。
〔6〕《新时期诗歌的骤变和再生》,《诗刊》1996年第2期。
〔7〕《反思与拯救:90年代新诗写作》,《诗探索》1997年第2期。
〔8〕《端正诗风,繁荣创作》,1998年1月25日《文艺报》。
〔9〕〔12〕《绿风诗刊》1996年第3期。
〔10〕《当代先锋诗十病》,1997年10月4日《文汇读书周报》。
〔11〕谢冕《有些诗正离我们远去》,1996年7月28日《中国文化报》。
〔13〕《诗神》1996年第1期。
〔14〕《阐释之外——当代诗学的一种话语分析》,《文学评论》1997年第2期。
〔15〕朱先树《坚守顺应继往开来——全国诗歌理论青州研讨会侧记》,《诗刊》1996年第6期。
〔16〕《诗学:理论与批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
〔17〕《文艺争鸣》1997年第2期。
〔18〕《诗探索》1997年第3期。
〔19〕〔25〕〔42〕《诗探索》1998年第1期。
〔20〕《让蒙面人说话》,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
〔21〕《诗探索》1997年第2期。
〔22〕《诗神》1996年第7期。
〔23〕《作家》1996年第5期。
〔24〕《诗探索》1996年第3期。
〔26〕《文学评论》,1997年第2期。
〔27〕〔28〕《诗探索》1996年第4期。
〔29〕会议情况可见《诗探索》1997年第1期。
〔30〕《隐喻:现代主义诗歌的诗性功能》, 《文艺争鸣》1997年第2期。
〔31〕《诗探索》1996年第2期。
〔32〕《衮雪》1996年第1期。
〔33〕《诗神》1996年第9期。
〔34〕程光炜《写作的寓言(代序)》。
〔35〕钟鸣《快乐和忧伤的秘密(代序)》。
〔36〕崔卫平《超度亡灵(代序)》。
〔37〕钟鸣《护散的经验(代序)》。
〔38〕张曙光《狂喜或悲愤(代序)》。
〔39〕程光炜《叙事及其它(代序》)。
〔40〕鸿男《是什么在背后》,春风文艺出版社,1996年。
〔41〕谢冕《〈纤纤的叶〉序》,华艺出版社,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