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肯无……哉?赵鹏飞《春秋经筌》卷二:“则齐陈郑主会者,肯无赂而赦宋哉?”
3、肯不……乎?程大昌《禹贡论》上:“禹尝名之以济,而后世肯不以济目之乎?”
4、肯不……?陈禹谟《骈志》卷十五:“宁有刘媪本姓实存,史迁肯不详载?”
与之相比照,“肯无敢与于扬”已属此种反意疑问句无疑。因此,“肯”字就不该与“北逝”相连成句,而应与后面的“无敢与于扬”数字相连成句。由于诸解家不知道这是一个反意疑问句,继而又对句中“与于扬”三字的解释陷入了盲人摸象的境地。夏敬观说:“无,当是舞字形讹,于扬,当是干扬形讹。……言以文德来人也。辞意谓单于不足与于干扬之舞也。” 徐仁甫说:“无敢与于阳。‘无’犹‘不’;与,归也。《吕氏春秋·执一》‘少选曰与子。’注,与犹归也。北指阴,则阳指南。北逝肯无敢与于阳,言誓肯留北而不敢归于南也。即坚守北方,不肯移南之意。”此皆望文生义,强为之解。按,“与”音预,犹言“参预”或“加入”,如:《周礼·司弓矢》:“天子将祭,必先习射于泽。泽者,所以择士也。已射于泽而后射于射宫,射中者得与于祭。”《礼记·曾子问》:“曾子问曰:大功之丧可以与于馈奠之事乎?”《左传·庄公十六年》:“郑伯治与于雍纠之乱者。”各家皆注曰:与,音预。意为“参预”或“加入”。“于扬”之句子结构同于《诗·桃夭》“之子于归”之“于归”,郑玄笺云:“于,往也。”徐仁甫解“扬”为“阳”,乃是以前面有“北逝”之“北”字,故以此“扬”字与“将风阳北逝”之“阳”字互易,以“扬”为“阳”,把它作为方向词与“北”字对举,解其意为“南”。如果说是对举,那作者当初何不直接就将“扬”字写作“南”字,而偏偏却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将其写作“扬”字?让读者费这么大的心思去解“扬”为“阳”,又解“阳”为“南”。倘若真是这样,铙歌的创作也太失水准了。而实际上,铙歌的作者在遣词造句的过程中是并不会如此以艰深文浅易的,在第六曲《战城南》、第十曲《君马黄》中就有使用“南”字与“北”字以为对举的漂亮句子。《战城南》句云:“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君马黄》句云:“美人归以南,……佳人归以北,……。”并不以“扬”字或“阳”字与“北”字对举,而是直接用“南”字与“北”字对举。所以,以“扬”为“阳”,解其意为“南”在此是不成立的。按,《说文》解“扬”字曰:“扬,飞举也。”句中“扬”字应从此取“飞举”意。《诗》云“燕燕于飞”、“仓庚于飞”、“振鹭于飞”,“于扬”即此“于飞”之意。至此,这句话的意思也就十分明白了,它是说,“我难道就不能同他一起远走高飞么?”
心邪!怀兰志金,安薄北方?
按,此数句诸家皆如此读,可从。唯夏敬观读作“心邪懐兰,志金安,薄北方开留离兰。”不可从。“心邪”可读为一句,其句式同于第十五曲《上邪》之首句“上邪!”邪,感叹词,这句的意思是:“我的心啊!”“懐兰志金”四字,唐汝谔、徐仁甫均引《周易》之言为其出处,《周易》言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若兰。”夏敬观说得更其玄乎,“邪字是声,兰当为阑,兰阑古通,下兰字亦然。受他兵日阑。……盖指遮虏障也。心怀兰,谓单于北归,当心怀其地也。金,当为今,以形声俱近讹。志今安,谓单于今后留念,天下可安也。”夏氏此说无乃求之过深,郑文已有专文《驳《〈汉铙歌十八曲〉都是军乐说》 予以批驳,足以说明夏氏此说之不能成立,可参看。唐汝谔、徐仁甫引《周易》之言解此四字,意稍近之。不过,这仍不是其确解。愚以为,“怀兰”一词,《楚辞》中已有成语,取意当从《楚辞》。刘向《九叹》曰:“怀兰蕙与蘅芷兮,行中壄而散之。”王逸注曰:“言己懐忠信之德,执芬香之志,远行中野,散而弃之,伤不见用也。”又王逸《九思》曰:“怀兰英兮把琼若,待天明兮立踯躅。”王逸注曰:“言怀兰把若,无所施之,欲待明君,未知其时,故屏营踯躅。”据此,“怀兰”之意就是“怀忠信之德,执芬香之志。”“志金”一词则为古汉语中常用的比喻语,乃“志若金石”之省,比喻人的志行、操守之坚定,古代典籍中所在皆是。常璩《华阳国志》卷十云:“李弘字仲元,成都人。少读五经,不为章句。处陋巷,淬励金石之志。”晁逈《法藏碎金录》卷八云:“夫能坚固金石之志,详求宝玉之书,穷尽天人之理。有此三善,可无愧于心矣。”张君房《云笈七籖》卷九十六云:“请经若饥渴,持志如金石。”安薄北方四字,徐仁甫解释说:“安薄北方?安犹何也,岂也,薄谓轻弃,言我岂轻弃北方哉?”唐汝谔云:“薄与厚对,疑有厌薄之意。”按,释“安犹何也,岂也”则可,释薄为“轻弃”、“厌薄”则谬。薄同泊,犹言止泊,《楚辞》有是语。屈原《九章·哀郢》句云:“忽翱翔之焉薄?”王逸注曰:“薄,止也。言巳遂复乗大波而游,忽然无所止薄。”宋玉《九辩》句云:“超逍遥兮今焉薄?”王逸注:“欲止无贤,皆谗贼也。”《九辩》又有句曰:“忽翱翔之焉薄?”王逸注:“浮游四海,无所集也。”可见,这四字的意思就是,“我怎么能(像他一样)止泊于北方呢?”其意正与唐汝谔、徐仁甫所说的相反。
——开留离兰。
开留离兰四字十分难解,元左克明《古乐府》巻二作“开留离藂兰。”左氏大概是想通过添一“藂”字来顺通句意,然而即使是添一“藂”字,句意也未必可通。李调元认为,此四字为“乐工标记语。谓歌者歌‘留’字,当开展其音;歌‘兰’字,当离隔其音。此句不应列之章内,或小写之。” 徐仁甫解云:“‘开留离兰’,开离互文,今言离开。留兰亦互文,谓此石留之地,譬如芝兰之室。‘开留离兰’即‘薄北方’之同义语,故‘安薄北方’犹言安肯‘开留离兰’耶?”二家的解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不过,我更觉得徐仁甫先生的解释有可取之处,只是需要纠正两点。其一,徐仁甫先生以留兰为互文,解留为石留之地、兰为芝兰之室,这是对的,但以开离为互文,解开为离开则不敢苟同。愚以为,“开”即开始,《后汉书·冯衍传》冯衍《显志赋》曰:“开岁发春兮,百卉含英。”李贤注:“开、发,皆始也。”“离”字则如徐仁甫先生所解,意为“离开”。如此解,这句的意思就是:开始离开这流淌于石上的泉水、小河中的兰之香草。其二,由于徐仁甫先生前面错误地把“安薄北方”一语解为“岂轻弃北方”,因而这里又错误地把“开留离兰”说成是“薄北方”,即离开北方。我们前面已经讲过,“安薄北方”的意思是“怎么能(像他一样)止泊于北方”?徐仁甫先生恰好把意思给弄反了,此则不可从。我像这样来解“开留离兰”四字,论者也许会感到它的意思极其突兀,与上文颇有些不协调。但是,当我们认识到此四字是属于这首诗的乱辞时,这一疑惑也就释然了。《宋书·乐志》卷四末北宋人校记曰:“《汉鼓吹铙歌》十八篇,按《古今乐录》,皆声辞艳相杂,不可复分。”《汉鼓吹铙歌》十八篇既有艳,则趋与乱亦当有之,如第八曲《上陵》,就明显地有乱辞。何为艳、何为趋与乱?《乐府诗集》巻二十六云:“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亦犹呉声西曲,前有和,后有送也。”那么,乱辞在一曲之末又起什么样的作用呢?《汉书·扬雄传》师古注曰:“乱者,理也。总理一赋之终也。”《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司马贞索隠引王师叔曰:“乱者,理也。所以发理辞指,撮总其要,而重理前意也。”《国语·鲁语》韦昭注曰:“辑,成也。凡作篇章,义既成,撮其大要以为乱辞。诗者,歌也,所以节舞者也,如今三节舞矣,曲终乃更变章乱节,故谓之乱也。”而以我们上所解“开留离兰”四字所得到的内容恰好合于乱辞这种“撮总其要”、“重理前意”的特征。根据我们在前面所进行的分析,这首诗是写两只鸟曾经共同生活在水流石上、小河中长满兰之香草的美好环境,但是,当节候变化,溪水刚刚变冷的时候,他(鸟)的同伴就忍受不了这种艰苦,乘风飞往北方去了。而他(指鸟)则意志坚定,不肯离开此地飞往北方。很显然,诗就是围绕着离开还是不离开它们生活的环境——水流石上、长满兰之香草的小河这一主题来展开的。而上所解“开留离兰”四字,其意则为:“开始离开这流淌于石上的泉水、小河中的兰之香草。”这正好是诗的这一主题的一个总结。所以将“开留离兰”四字视为诗之乱辞是合宜的。
在对诗的句意作了这样的解释、分析之后,为了便于更清楚地理解,下面我们就将其句读和句意作如下的总结:
石留,凉阳凉。石,水流为沙,锡以微。河为香。向始(溪)冷,将风阳北逝。肯无敢与于扬?心邪,怀兰志金,安薄北方?——开留离兰。
按,诗中两“阳”字为声词,小写以示之;“”字校正为“溪”;“开留离兰”四字为乱辞,前用破折号以示之。
清泉流淌在石上,水是多么的清凉啊!它冲漱着石子,石子渐渐地变成了沙,这沙又细又微。溪水流注的小河,长满了兰之香草。(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真是太美好了。)(不幸的是,节候变化,)溪水刚刚变得寒冷,他(就忍受不了这种艰苦)乘风飞往北方去了。我难道就不能做到像他一样远走高飞么?但是,我胸怀忠信之德,执芬芳之志,秉金石之坚,怎么能够像他一样止泊于北方呢?——(乱曰:)开始离开这流淌于石上的泉水、小河中的兰之香草。
从所解得的这些内容我们可以看出,此曲和第十三曲《雉子斑》一样,是一首禽言诗,诗人通过两只鸟对待生活境遇的不同态度和行为的描写,批评了现实生活中那些意志薄弱,经不起考验,重利益而轻操守者;而对那些意志坚定,不为利益所动,矢志不渝者则给以了表扬。由于很多解者并不能真正从字义上读懂这首诗,所以在论这首诗的主题时往往陷入牵强附会、捕风捉影的泥沼中。如李因笃就说这首诗“是说武帝且战且求仙,役人无已时。而北征之劳,尤甚于采丹□为黄金,故未暇轩轾。言之托咏以兰者,尊君之词,实即药草也。”①而夏敬观则认为此曲是写韩昌、张猛送呼韩邪单于侍子出塞私与呼韩邪为盟的事。笔者以为,史上并无明文记载《石留》一曲有其本事,诗中也实在读不出相关的本事来。所以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是不能就这样轻易去附会某一历史事件的。根据本曲遣词造句的情况及其所表现的内容,我们切实可以明确的一个情况是:诗中主角(鸟)以香草(即兰)自比,又谴责同伴(鸟)的行为,这一手法无疑是继承了《楚辞》“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②的创作传统,其“引类譬谕”,③显然是有所寄托的,因此此曲断非出于民间,应属当时文人的失志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