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曾广贤的后悔从追溯的事件性质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对自己在造成他人的不幸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后悔,主要以自己的多嘴对父亲、赵敬东以及小池等造成的伤害为内容。一类是对自己在自己的不幸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后悔。在这两类后悔中,曾广贤寻求的主要是自己在他人命运和自我命运中所应承担的责任,而不是历史在他人命运与自我命运中所应承担的责任,以及他人在他人自身的命运与自我命运中所应承担的责任。
曾广贤为什么不去寻求历史在他人命运与自我命运中所应承担的责任,以及他人在他人自身的命运与自我命运中所应承担的责任呢?难道说他没有质疑历史和他人的勇气或者能力?他的自我意识并没有或者未能搭上历史的列车作膨胀放大的处理?这会是东西竭力要控制以致让我们接受的一个视点吗?他自身善良与懦弱并存的品质、认识上不谙世事与不善评判的缺陷在这样的视点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如果只是单纯地缺乏质疑的勇气而不是认识的能力,那么曾广贤就是世故而聪明的,他知道通过何种方式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又回避敏感性的话题赢得大家的同情。但如果并不是勇气的问题,而只是曾广贤认识能力的缺乏问题,那么曾广贤就是单纯、无知的。这单纯与无知反过来会指引我们去返观历史和他人的残酷。
从这个角度来看,曾广贤后悔中的责任承担远没有我们习惯赋予的那样宏大的意义,因为不承担,他将无以自我安慰。后悔是在历史的无法复原和个体生命的不能回溯中对个体命运无法承受的挫折和伤痛的温情抚摸。他寻求的最终只是他人和自己对历史中的自己的同情性理解。人生沉溺,直面它是痛苦的!《天灯·起火》中的丑婆因为容貌的丑陋缺乏情爱体验而将强奸想象成了爱情,《祖先》中的冬草在整个世界都成为陷阱无以逃遁时将强奸她的那片土地认作了故乡。懦弱小民如曾广贤者则找到了后悔这一心绪“在自己无法更改的荒诞的命运旁画出一道道幻想中美丽的枝蔓”。⑥
在这美丽的枝蔓中,他还有普泛化的“乱伦焦虑”(他认为所有女人都有可能是他的妹妹或他妹妹的女儿)给自己的性无能做最好的庇佑。它让他在可能逃脱一个更为原罪式的悲剧,使后悔变成侥幸⑦的同时,还让在充满越界与“乱伦”气息的欲望时代因为深受禁欲主义观念的影响而显得可笑的他有了傲视这个时代的某种理由!当亲情、友情与爱情受欲望的膨胀而受到伤害时,他却能因为自己没有动过赵阿姨而坦诚地面对父亲,因为放弃性爱而不再会伤害到自己的妹妹和妹妹可能的女儿时,谁又能说他不是在为自己昔日犯下的错误来弥补呢?谁又能说“在给定的命运中,这可能是曾广贤最好的结局了”⑧不会是在欲望时代里广大的欲望不遂者最好的结局呢?在一个欲望不断膨胀的时代,无法遂愿的普通小民又何尝不从这“最好”的结局中看到自己可供庆幸与自我安慰的全部理由,感到和他共有的呼吸呢!就这个意义而言,东西借曾广贤给这个时代的欲望不遂者开出了富有时代气息的精神胜利的药方!曾广贤实在是“增广贤文”的世俗世界应对历史性的“匮乏”状态的又一小民典型呢!
三、“如果”的不休言说
在曾广贤的后悔心绪中,“如果”成为了表达这一心绪的关键词汇。小说在曾广贤“如果你没意见,那我就开始讲了”的叙述中展开,也在“如果我不这样,我那样,那我就……”的句式中回望曾广贤的来路。由此, “如果”的不休言说在成为表达后悔心绪的话语形式之余,有了某种语词内容化的效果。正是因为这种效果,曾广贤寻求的就不只是在后悔心绪中自己对自己的同情性理解,还有通过后悔心绪的语词化的外化表达与倾诉寻求他人对自己的同情性理解的要求。
那么,他需要谁的同情性理解呢?也就是说,他找谁来倾诉呢?在显在的文本层面,曾广贤向自己的父亲还有一个三陪小姐倾诉了自己的后悔。事实上,按曾广贤自己的说法,他还找过于百家、荣光明(曾广贤的又一个同学),张闹等人,但他们都不愿意听他说话。前两个是怕耽误他们的生意,张闹的拒绝也不难理解。剩下两个愿意倾听的,一个是成为植物人躺在床上的父亲,一个是付费召来的三陪小姐。
寻求父亲的同情是比较好理解的,毕竟是他的告密让他的父亲在禁欲时期遭遇批斗,也是他的多嘴告诉父亲仓库归还了让老人家一激动成了植物人。但大家如果有兴趣关注的话,就会发现曾广贤对父亲的倾诉相比较对三陪小姐的倾诉而言是一个节略的版本,只剩下一连串的如果,只占据第七章“如果”一章的篇幅。这也比较好理解,毕竟父亲对很多事情都知道,曾广贤没必要过多的交代。
但曾广贤对三陪小姐的倾诉则占据了前面一到六章的篇幅。除了三陪小姐不知道情况需要多多交代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因素呢?小姐是付费而来的,只要完成既定的时间钟点,她就可以走人。而且,她的职业特性和自身的身份处境也不大可能让她对一个购买自己钟点的男人发生兴趣以至同情。要这样的一个听众对自己产生同情性理解的难度是相当大的。曾广贤要在“如果”的句式中建构自己的口述历史,就必然会不断地扩充细节,织就一个具有统一真实性的讲述文本。容量的扩张、场景的渲染、解释的不断延展、自嘲自解的戏谑言说、悲情的煽动、后悔心绪的“如果”想象与可能场景的对比……这一切都会在欲望不遂的无性中充分地围绕着“性”这个敏感的话题充分地展开。
在这样的情况下,逝去时代的历史就成为了欲望时代里世俗化的欲望载体三陪小姐好奇、惊异的一个具有“考古”性质的内容。没有立此存照的意义,只有诧异、惊奇,不可思议中对历史的怪诞面目的直感,而没有进一步严肃探讨的全部价值。与其说这是对历史的抗议与颠覆,不如说是在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将历史悬置奇观化。历史在此就成为东西展开故事内容的一个景片与可能的框架。以“禁忌”、“友谊”、“冲动”、“忠贞”、“身体”,“放浪”为标题的具有关键词性质的六章内容,填充的就只是人们对个体成长过程中的性历程,和某一历史时期中人们的性历程日益定型乃至类型化的性爱认识内容,却缺乏任何富有意义的对既定的历史认识的挑战与突破。从中,人们既可以体会到对特定历史的戏谑性的快乐又不会因此而触犯敏感性的话题。
此外,对待历史的这样一种态度让曾广贤对禁欲时代的回忆与讲述,在“禁欲”的主题限定下充满了色情意味。性惩罚、性变态、性游戏、性骚扰、偷窥、梦遗、意淫……,“无性”成为了“性”的无所不在。在“无性”的表面言说中,恣肆放纵着的“性”这个唯一的话题,既满足了曾广贤因为生殖器官的无性表现而转移的口腔欲的快感,又与三陪小姐这个倾听对象发生着更为复杂的意淫关系。“以言词为根,耳朵为接收孔道的”讲述成为了性活动过程的模拟。⑨
《商品》中的二郎在列车上用一系列民间的黄色笑话成功地引诱了薇冬。与之相比,曾广贤讲的这个黄色笑话要庞大复杂的多,既有政治历史的背景、亲情伦理的镶嵌,还有“无性”的性暧昧。人们习惯于说,男人是视觉的动物,所以张闹对男人的杀伤力怎样强调都不过分。而女人呢?人们会说,她们是听觉的动物。语言的引诱往往能够激发她们现实的激情。薇冬还没有下车就和二郎有了孩子,这个三陪小姐的速度也够快,还没听完就想撕扯曾广贤的裤子。但她是不是像张柱林所理解的那样对曾广贤的讲述失去了兴趣,不耐烦才那么急迫地要免费出让自己的身体呢?
考虑到小姐的举动是曾广贤讲了将近六章的内容,并已经谈到自己最近的性经历——与一位按摩小姐要发生关系时感觉对方可能是自己的妹妹——产生的乱伦焦虑让自己性无能的这样一种状况,小姐的这种反应就不会像张柱林说的那样简单。一方面,她的身份与按摩小姐类似,曾广贤的讲述很可能激起了她的好奇心,想看看他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会产生这样的幻觉而性无能;另一方面,曾广贤的讲述很可能激起了她的同情心。考虑到三陪小姐自身的身份与处境的卑微,曾广贤那么深切的后悔、那么多的欲望不遂会不会让三陪小姐在两相比较的情况下觉得自己还要比他的处境好一些,想要试试自己能不能帮帮他、拯救他呢?这样的快感是三陪小姐从别的男人那里的性买卖中很难获得的。这两种情况都是可能的,而且文本的叙述也因为这样的两种可能给我们呈现了一种促狭的场面和效果。
此外,作为主人公的叙述者,曾广贤的讲述不仅是说给三陪小姐、说给他的父亲听的,实际上也是说给读者听的。站在曾广贤的角度探讨他的讲述对读者的作用是必要的,但同时读者的反应和阅读心理也是应该注意的。普泛意义上的读者自然包括那位三陪小姐,所以那位三陪小姐的反应也是一些读者会有的。读者会因为曾广贤的无边后悔和现实中的性无能的悲惨处境而对之充满同情。这种同情多半是建立在自己的欲望有遂和认识上的优越感的基础上的。在这种同情中,很多读者也许会进一步同情自己,因为自己的欲望并不都得到满足,但他们会在曾广贤的“乱伦焦虑”含有的精神胜利法中获得解脱。曾广贤对自己欲望不遂的倾诉一方面满足了读者的偷窥欲望,给了读者拥有睿智和权力的飘飘之感,另一方面又会因个人处境的相似(欲望时代里有很多的欲望不遂者,尽管并不一定就是性爱不遂)而与之共享和沉湎。在这个意义上,曾广贤超越了《嫖村》中的秋雨和《耳光响亮》中的牛翠柏,他不断“如果”的后悔之述不只给自己提供了想象中的胜利与快感,还额外给听者和读者创造一个语词化的精神胜利法的共享嘉年华。
考虑到创作过程本就是一个更大的“如果”的选择性的设想过程,东西的《后悔录》由此就并不只是对曾广贤后悔之述的客观记录。它有东西之所以是东西的秘密所在。我想这是尝试向鲁迅学习,认为“只有写出像啊Q那样的使我们脸热心跳的作家,只有把我们的秘密戳穿的作家,才会是真正的大师”⑩的东西没有预料到的!
注释
①②[法]米歇尔·福柯著,佘碧平译:《性经验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3月版,第538页、“译者序”部分第10页。
③汪民安主编:《身体的文化政治学》,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1月版,“导言”部分第1页。
⑦⑤⑧陈晓明《身体穿过历史的荒诞现场——评东西的长篇〈后悔录〉》,《南方文坛》2005年第4期。
④《中国式的后悔——与东西对话〈后悔录〉》,http://book.sohu.com/20050919/n240406307.shtml
⑥钟红明、东西《其实每个人都有后悔——关于长篇小说〈后悔录〉》,《文汇报》2005年6月19日。
⑨张柱林《〈后悔录〉:穿越现实的心灵欲火》,《小说评论》2005年第6期。
{10}东西:《谁看透了我们》,《天涯》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