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博尔赫斯的幻觉告诉我,现实并不会令人恐惧,令人恐惧的是现实的映像——在镜子中折射出的存在。它或许与现实一摸一样,但却令人狐疑,让人产生出存在的错愕与哲学的反像,这才是诗意与文学的出处。但不是每一面镜子都有这样的功效,说到底还是人,是镜中的人对世界的观察与思考方式。能否出现诗意?还是取决于那人是否有这样的神经——
上帝创造了夜间的时光,
用梦,用镜子,把它武装,为了
让人心里明白,他自己不过是个反影,
是个虚无。因此,才那么使人害怕。
这是博尔赫斯《镜子》一诗的结尾,我在鲁敏的《墙上的父亲》中几乎看到了类似的情景。一位在贫贱的生存中挣扎的遗孀母亲,一双在“无父”的荒凉中成长的女儿,因为贫贱和荒凉而充满了卑微的记忆与生命的感伤。在这同时“长大”并且“衰老”的历史中,时间被赋予了两重属性:青春的小甜蜜与老去的大悲凉绞缠纠结在一起,带给人五味俱全的叹息,难以言喻的惆怅。小说家悉数使出了她的解数,用她饶舌的俏皮和精细的机敏,把一段岁月处理得细节繁茂枝叶纷披,在表面的日常景象之下,集合起了碎片与幻影般的存在镜像,从岁月幽暗的来处,照见了令人恐惧的生命之痛与命运之核。
很显然,“无父”情境的设定在这篇小说中至关重要,它是三位女性主人公简单生活中最幽深的底色。死去的父亲悬置于墙上,直到变成了一个古旧的记忆,他在活人的生涯中似乎已经被淡忘,但影子却又是那么坚硬,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在。每当一个生活或命运的关节处他就在那里反照着一切。这情境很像80年代的另一个女作家方方的一篇《风景》,那篇小说之所以获得了持久的赞誉,不是因为它经典地诠释了所谓“新写实”的概念,而是因为其中的叙事人是一个“死者”的角色,一个超然世外、不再被人世的苦难所折磨的灵魂,以悲凉和怜悯的冷眼,关注着他咫尺两界的亲人在俗世烟火中的挣扎倾轧,因此才令人震惊地呈现了存在的大悲凉,生命的真荒芜,人世的本非人……这样说也许有些言重了,但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这个视角,那么这个小说将面目全非。只是比之方方,鲁敏也许更懂得了诙谐与“轻”的道理,她是采取了“遗像的在场”的方式,将这一角色嵌入到了活人的境遇中,作为一个见证或反讽。这是一个妙想,一个使一切的叙述都具有了“存在的镜像感”、而不只是“恍惚的经验感”的妙笔。成长的记忆因此在呈现了“贫贱的哀伤”的同时,具有了使小说境界飞升的可能。
我当然也喜欢小说中的烟火气,市民的故事讲了千百年,仍然是小说的核心地带。似乎也只有在讲市民的故事的时候,小说也才像小说。在鲁敏的笔下,我们看见一幅生动的生存图画,从母女捡菜叶子的寒酸,王薇“搞”(偷)鸡蛋胡萝卜土豆生姜时的小动作,到母亲用“色”吸引男人时贪财好利的小算盘,女儿择亲时的同样实用主义的挑挑拣拣,到日常生活中母女间的磕磕碰碰,姐妹间的较劲算计,这血肉相连的母女三人也足够演出一台尘世的悲欢离合、恩怨得失的小戏剧了。平心而论这也才是叙事的本事,把庸常的生活编织得五味俱全,把人物的细小心理琢磨得活灵活现。这些场景构成了小说生动可感的、充满人间气息的载体与外壳。当鲁敏用她刻意“唠叨”的语言方式描述这一切的时候,我可以非常真切地感受到她那种过瘾与自得,感受到她炫耀手艺时的那份得意。这样在叙述中滑行而沉醉着,她也幸福而有保留地融入了我们时代的小说趣味与世俗美学之中。
但这一切也通向着历史。日常生活隐秘通道的意义出口,其实还是在历史那里,从鲁敏的叙事中,我可以很真切地感受到当代生活的某个侧面,这是贫穷和压抑的历史,同时也是恒常的个人化的历史。作者在这里并不侧重表现概念化的历史记忆,比如国家历史的痕迹,集体记忆的痕迹,而是侧重于个人情境与记忆。本来,“失去父亲”这一事件完全可以政治化,但小说却拒绝这样做,她让父亲的死完全隔绝了社会原因,而只是强调了他的“失德”以及偶然的意外,这一点很显然是体现了作者作为“70后”小说家对历史的认识方式,她因此使历史呈现了某种“单纯”的属性,而不是政治化的内涵。恰如小说开头一段关于父亲遗像的描写,一个“眉清目秀”、“相当文艺”的父亲,意味着这个家庭正常情况下可能的幸福和发达,但正是因为他的死,使这个家庭几乎被社会遗弃,使两个女儿的生活失去了童年的欢乐和本该有的浪漫与尊严。这也隐约影射着一种当代历史的记忆,规训政治虽然日益消退,但物质生活却仍旧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困顿着一代人的生活。这一点固然首先是“市民生活记忆”的一部分,但无疑也是“当代历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