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野草》,它的第一句话“当我沉默的时候,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大概会使很多读者感到一种过于贴近生命的沉重与灼热,因为谁都可能有过这种体验,感受过不得不沉默的痛苦,哪怕只在一瞬间。但鲁迅这句话的份量,却不仅在于这种瞬间体验,更在于他的充满绝望与痛苦的个人话语历程。
作为会说话的动物,人能在语言的思索与交流中,把握自己的存在。但是,人优于动物的地方,也正是人的生存困境所在。因为语言作为人类最基本的符号存在形式,同时又圈定了人类意识的存在范围。这是一个经验性的文化约定,即共同意义和表达方式的绝对非个人的普遍性。它给不同民族间的交流设置了重重障碍,也在人与人之间造成了心灵隔膜,把每个人都隔离成孤立的个体。尽管人们一直在用诉说来努力融通这层隔膜,但每个人都必须用大家都能听懂的话语来说出自己,否则,就无法获得理解和意义;更何况还有一个自己的意思能否为语言所准确传递的问题。因而生命体验的绝对个体性和语言表达形式的绝对非个体性的悖反,便构成了唯人才有的“语言生存”的基本境遇。动物不说话,也就没有欲说不能的痛苦。但人却只有通过语言才能进入社会生存,个人经验必须获得话语形式,才能被交流、理解和获得意义。然而我们常常能体验到自己的生命激情、心灵颤动,却因无法表达而只能沉默于不可言说的世界中,承受上帝的惩罚。
所以,人在说话时,并不是自由物,因为语言有其经验性边界。如果它对一个人的表达不构成任何障碍,说话者完全处于自由状态,那么几乎就能断定,他实际上说不出任何新东西,而不过在用日常话语的旧模具,冲压出一些别人早已无数次生产过的相同产品,毫无他个人经验的新印记。也就是说,新的意义只能在新的话语形式中诞生。为了说出更多的东西,人类已经创造出修辞、寓言等古老的象征形式。但是,在一种需要表达的更大丰富性和可能性面前,它们就难以单独胜任了。于是,人们便别求于文本话语的设计,用经过一定结构处理的书面话语形式,把它们展示或意指出来。这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文体和语体产生的原因。同样,这也是当年鲁迅所以写小说的基本动因。
二
“五四”前夕,长期沉默的鲁迅终于因朋友的要求而再度启笔,重新开始了启蒙主义写作。尽管早年的经历已经使他对启蒙主义深感怀疑,但他仍把一种渺茫的希望,夹杂在对革命前驱者的遵命和自我怀疑之间,而全力着笔于解剖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挖掘民族文化心理中的痼疾与劣根,并试图寻找再造国民人格的可能性。他确信,只有在我们拒绝了“吃人”历史所给定的“将人不当人”的生存前提之后,民族的新生才会显示出可能的希望。否则,它的未来只能属于被淘汰的历史必然性,即进化论所指示的弱者命运。对于中华民族来说,这个拒绝是否可能,如何可能,是鲁迅在切身体验中思考已久的问题。但一旦他想诉诸文笔说出来,那么马上就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这不只是一个小说的主题问题,更是一个言说方式和结构意向的问题。鲁迅未必不知道,这是一个险峻的选择,因为他不仅要对大众说出一个在几千年来民族生活史中从未有过的文化意图,而且还必须为此创造出新的说话方式。否则,他就无法说出任何新东西。他终于说了出来,而那是一声震撼中国历史的呐喊,就在他第一个为说话而苦心设计的小说《狂人日记》中。
这篇小说的基本奥秘在于,日记的作者是一个疯子,他的话语构成了一个非常态经验的语境。因而它能够间离读者与其现实生活和常态心理之间的必然联系,迫使他们重新审视已为自己熟视无睹的常态生活。一旦进入这种审视,读者便会被自己的眼光推向历史的对立面,使历史的被还原、怀疑和动摇,成为不可避免的意识趋势。这正是小说结构的意向所指。在这里,导致狂人疯狂的心理阻断,就成了一种文本结构力量,即一种巨大的反历史的形式破坏力量。正是它,撼动了整个民族历史的古老根基。但问题在于,鲁迅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说话?要召唤这样一种破坏性力量?其实,这种说话的方式本身已经表明,他很清楚自己所面对着的困难。
所以,在《狂人日记》的文本背后,隐藏着鲁迅深重的人文忧患。只要他想说,就必须和只能用这种方式说话,即把人从文化土壤中连根拔起,俯视整个民族的历史和人文现状,发扬火力,攻其要害。在一个没有上帝的国度里,能够挣脱道德因而能够挣脱历史枷锁的,惟有疯子。一个人只有在疯狂时,才能说出平时说不出也不敢说的真话来,这本是一出文明的荒诞剧。但因此狂人的话语才能产生“间离效应”和“还原效应”。疯狂使他的话语逸出了历史的轨道,成为一个“反历史”的话语系统。所以他能对历史给出一个“吃人”的反历史解释。小说的叙述结构凸现并放大了狂人话语与历史话语间的价值断裂,并给出了一种新的组合。在这个新的结构中,历史成了一个被狂人话语反规定的有限命题而丧失了它的绝对性,并随着它的生存论意义被还原为虚无即“吃人”,而只能陷于被解构的境地。于是,一种“非历史”的可能性便在小说结构中被显现了出来。尽管狂人本人是以其疯狂而挣脱历史的,但在被小说结构意指出来的价值时空中,却意味着历史必然性的解体和某种可能性的解放。在阅读过程中,它首先表现为读者被推出常态生活,能停立于生活之上,重新审视生活。而他们都是正常人。
当然,这里有一个问题,即如李欧梵所说,狂人病愈后赴某地“候补”,表明他已恢复常态,“这种‘团圆结局’,事实上也就指出了另一个暗含的主题,即‘失败’”。这是小说中一个更深层的结构性隐喻,即狂人的话语及其“反历史命题”被世俗常态生活所消解,并重归历史话语系统。这不仅是狂人对自己的失败,也将是包括《狂人日记》在内的整个启蒙主义的失败。这种思考和准备在鲁迅那儿并不难理解,看一下他对中国的改革和改革者命运的深刻见解即可知道。但是这在小说中并不是一个单一意向。“序”已交待,虽然狂人因其恢复了常态而失去了光彩,但这个常态已不再是天衣无缝的“原生态”了。因为他至少已经留下了一部被他自己题名为《狂人日记》的话语文本,透露了他的全部病症、病源和病史;而“余”已准备将其发表,“供医家研究”。研究的结果如何,固难预料,但发表出来,让医家看到,毕竟是眼下惟一能切实走出的第一步。在鲁迅看来,这一行动无疑更重要,决无因前者而取消的理由。因为打破中国人对于历史和常规的崇奉与执迷,以达到对更高存在及其可能性的领悟和思索,就意味着给中国历史造成了第一个无法修补的破缺。而这正是未来“新生命”诞生惟一可能的空间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