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对陈独秀的晚年境况,张恨水对之非常同情、惋惜。张恨水在重庆,陈独秀在江津,两地相距不远,当张恨水得知陈独秀健康不佳,且脾气还是那么大,尤其是看过他的一篇未发表(也无人为他发表)的文章后,便对陈独秀的境况产生同情,对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及有所不为的精神很欣赏、很敬佩。但又想到陈先生也是一位文学家,曾有“孔子与儒学”、“荀子韵表及考释”、“屈宗韵表及考释”、“中国古代有复声母说”、“广韵东冬钟江中之古韵考”、“干支为字母说”等著述问世,特别在古文字学说方面有着独特见解。如果在这方面有所发挥,不是对国家乃至全人类有所贡献么?因此,张恨水以例劝慰:“孔子周游列国,无所成就,退而删诗订礼,作‘春秋’也自有他不朽之列,我们真不解陈先生何以把‘五四’以来那番精神,都用到政治上去了。作一个胡适,作一个傅斯年,作一个郭沫若,又怎么样了不起?作一个鲁迅,作一个章太炎,未尝也就有愧此生吧?”(16) 观点鲜明,言辞恳切,表达了张恨水自己的见解。
(四)对在新文化运动中提倡白话文排斥文言文的传言,张恨水认为是误传。排斥文言文最有力者实为胡适所为,而非陈独秀。陈先生的“敬告青年”、“文学革命论”、“爱国心与自觉心”等都是用文言体所写,他对改革旧观念之社会持论甚激,他的革命理论与革命精神在当时青年心目中造成极大影响,但对文体成见则较少。(17) 而对陈独秀的文学才能的评价则坦诚率直,实话实说:“其人才气横溢,写理论文充满热情与智慧,而无文学之才。”说他与苏曼殊合译的俄国名著《惨社会》(今名《悲惨世界》),“其文笔既庸俗,又不能表现原作之精神,其他文艺作品亦不值一读。”(18) 可谓一家之言。
(五)1942年5月27日,陈独秀与世长辞。张恨水闻此噩耗,以《陈独秀自有千秋》为题行文,刊登于1942年6月2日的《新民报》,对自己所认识的老乡盖棺定论:“陈先生为人,用不着我来说,在目前大概还是盖棺论不定。”“在学说上论,陈先生是忠诚的。虽不能说他以身殉道,可以说他以身殉学。文学暂时不值钱,而学术终有它千古不减的价值。我们敬一瓣心香,以上述一语慰陈先生在天之灵,并勉励许多孤介独特之士。”(19) 张恨水自称久居山野的逃难文人,此时此景,真有说不出的一种辛酸味。张恨水叹曰:“江津安徽同乡虽多,商人不去说他,而其他又是对陈先生害着政治病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何以至此,“知尔远来原有意,愿收吾骨葬江边!”(20)
有感于陈独秀的一生,张恨水在陈独秀逝世后的一个多月,再次撰文悼念陈先生。他再次感叹陈先生生前凄凉,死后也就寂寞;并说鲁迅先生逝世五年了,仍有许多文豪在作“我与鲁迅”之类文章,陈先生与此真有天壤之别。“当年好友隔鸿沟,总为官阶怕出头”;他声称自己不害政治病,也不怕别人说什么恭维“倒霉蛋”;他非常称赞江津名绅邓蟾秋及其侄邓燮康为陈独秀捐资理丧之举。有感于此,接连写了六首悼念陈独秀的绝句,刊于报端。其中最后一首最耐人寻味:
道德文章一笔勾,
当年好友隔鸿沟,
故人未必痴聋尽,
总为官阶怕出头。(21)
张恨水自谦为打油诗,但声明对陈老先生绝无油意,并借用林黛玉“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诗句来比喻自己的心境,实有一种悲怆之感。
一代人杰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这个世界也过早的抛弃了他,享年仅63岁;25年后,一代文豪在“文革”声浪中也寂寞地永远合上了双眼,享年72岁。陈独秀与张恨水大毁大誉的经历以及他们的交往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段过去的历史,而是一种深刻的思考。
注释:
①陈独秀:《青年杂志》创刊号发刊词《敬告青年》,《陈独秀文章选编》(上),三联书店,1984年第1版,第73页。
②③④⑤⑦⑧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1月第1版,第110、113、29、116、29、30页。
⑥张友鸾:《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1期。
⑨张恨水:《论陈独老》,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1938年3月25日。
⑩(16)张恨水:《念陈独秀》,重庆《新民报》副刊《上下古今谈》,1942年1月20日。
(11)(12)(13)张恨水:《哀陈独秀兼及高语罕》,重庆《新民报》副刊《最后关头》,1938年6月22日。
(14)(15)张恨水:《陈独秀之新夫人(儒行之十二)》,重庆《新民报晚刊》,1944年9月11日。
(17)(18)张恨水:《怀独秀山民》,北平《新民报》副刊《北海》,1946年5月19日。
(19)(20)张恨水:《陈独秀自有千秋》,重庆《新民报》副刊《上下古今谈》,1942年6月2日。
(21)张恨水:《吊陈独秀先生》,重庆《新民报》副刊《上下古今谈》,1942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