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脾气倔强,性格使然。无论是周扬、丁玲,还是看似温文尔雅的沈从文,一个个都是典型的湖南人,都极具个性,他们认准的道理,九条牛拉不回,谁也不会低头。周扬不原谅丁玲,认为她在历史上有污点,并不是周扬不喜欢丁玲的个人,而是他认定的历史事实不容更改。丁玲对此很不理解,一直想听到周扬说:“我错了。”但周扬最终也不肯说。对此丁玲十分恼怒,甚至死后都不愿意周扬列入治丧委员会名单。(1)丁玲对沈从文的严厉批评也是如此。就是沈从文本人,对其学生萧乾的不原谅也大体相似。
作为那个时代的优秀分子,他们走过了艰辛的大半辈子,做出了骄人的成绩,可以说是功成名就。他们谁也不容别人指责,谁也不服谁。这正是湖湘文化的特点,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本性。特别是中国传统的正直文化人,非常珍惜自己的名誉,视名誉比生命更重要,不容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玷污。丁玲晚年看到沈从文30年代所写《记丁玲》(2),对沈从文把她父亲写成随意赠人马匹的傻子难以容忍,把丁玲跟胡也频的结合写成是出于单纯的肉欲,并用隐晦的笔触在丁玲的私生活上蒙上了一层桃色,说丁玲渴求的是“一张男性的嘴唇同两条臂膀”,受“肉体与情魔”一类影片影响,神往于英俊挺拔骑士风度的青年,然而胡也频却相貌平常,苦学生模样,“能供给她的只是一个年青人的身体”。把胡也频写成是既无文学才能又无革命理智的人,“有的只是较才识三倍以上的热情”,“只是一种南方人单纯勇往的热情,并非出于理 智的抉择”,是受了革命宣传的欺骗与迷惑。对革命烈士胡也频的这种歪曲,丁玲在感情上当然无法接受。(3)
对于沈从文谈到他们三个人的生活时,历来采取“同住”的说法,丁玲更不能同意。尽管沈学研究者凌宇解释说: “同住”并非“同居”,二者的区别,在汉语的习惯用法里,应当是明确无误的。“同住”二字引起的一些海内外人士的疑问,大约是受了有关传闻的影响 ,企图从当事人那里寻找佐证的一种联想。沈从文用不着以有意的含糊来混淆视听,以损害丁玲的名誉。至少贬损别人的同时也脏污自己,即便对沈从文自己, 也不是什么聪明之举。丁玲在“同住”二字上产生的未曾明言的惊讶,似乎同她直到80年代才读到《记丁玲》一书时的整体心境有关。其实,早在1931年 ,她就看过有着同样提法的《记胡也频》。由于时间过去了50年,她大约是早已忘却了。在对严文井说“他写我们三个人睡一个被窝”时,丁玲对沈从文一定有着深深的误解。这误解如今永远只是误解了。(4)
沈从文、丁玲,各自的文学成就和曲折的人生道路,本身就是独立的高峰,有各自的风景,他们即使从不相识,他们即使没有恩怨沧桑,他们的过去也可以作为独立的存在而丝毫不减其耀眼的风采。他们的恩怨沧桑,成为他们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折射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性格的复杂,反映这一代人的心境历程。至于周扬的不原谅丁玲,则更多的是政治上的意义,但与传统气节贞操不无关系。
二、趋时心理,追求进步。湖湘文化的特点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紧跟时代,与时俱进,以及强烈的责任心,是近世以来湖湘人的最大特色。经历“十年动乱”后的沈从文、丁玲、周扬,饱受折磨,也经历了长期的思考,对社会、对历史可以说是深思熟虑,了然于心。一方面,他们对自己过去有反省,更多的是对时代、对社会、对历史的思考。当中国的春天来临时,他们谁也不愿失去这个宝贵机会。沈从文的学生萧乾关心他的生活,为他争取起码的住房条件,按理应得到沈的表扬。恰恰相反,沈从文对此十分反感,认为是给他的脸上抹黑。萧乾回忆说:“1973年2月,我由于干校放假,回京治病,顺便为解决自己的住房问题而奔波。沈老师已经在1972年返京,在东堂子胡同的一间北屋里编写《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张双人床占去了一小半面积再加上桌椅,就几乎转不过身了。张兆和师母住在隔壁一条南小街的另一个胡同里。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每天得走一里多路去取老伴儿为自己做好的饭。我当时蜗居在北小街门楼胡同八米门洞改成的斗室里。干校把我们这些在京等待分配工作的外语干部纳入出版口的编译组,每天骑车上下班,必然经过沈先生所住东堂子胡同口。交通之混乱使我不断地为老人的安全担心,所以在为自己的住房问题奔波的同时,也频频为他呼吁。1975年的一天,在上班途中,遇见了张兆和,简洁把此事当面告诉了她。几天后,我在东堂子胡同东口遇见了沈老师本人。我下了车,跟他寒暄。没想到,他声色俱厉地对我说:‘我住房的问题用不着你张罗。你知道吗,我还要申请入党呢。’说罢,掉头而去。” (5)沈从文的这种态度,是耐人寻味的。有人解释是沈从文对萧乾解放后追求政治风气的不满,恐怕不能说明问题。回顾那个时期,茅盾等知名作家纷纷加入中国共产党,沈从文的话不能仅仅理解为对萧乾,而没有本身的思想在里面。丁玲的不原谅沈从文,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基于同一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