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牧歌情调
牧歌最早指古希腊人描写西西里岛牧羊人生活的诗。后来维吉尔写了著名的作品《牧歌》,带有典型的田园诗风格。此后,人们习惯用牧歌来称谓这一风格种类:以一种传统的诗歌,表达都市人对理想化的农牧生活的向往。在中国现代文学范围内,“牧歌特指以理想化笔墨处理乡土题材的各类作品中能够反映其本质因素的抒情倾向和品格。”[9]P74沈从文小说的牧歌情调主要表现在理想化的田园生活和浓郁的抒情气息两方面。
“田园”在大多数人心中是一个温暖的字眼,更是浪漫主义文人反复吟哦的对象。沈从文笔下的田园同样带着理想的、浪漫的情愫。首先他笔下的田园远离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战火纷飞、横征暴敛、狼藉遍野,而呈现出一片宁谧、优美、生机勃勃的景象。自然万物、禾稻果蔬、禽鸟虫兽,还有人,随着自然的律令生息繁衍、舒展自如。冬天,土地为白雪覆盖,人们围在火蔸边一边烤火一边煨栗子、白薯吃,其他的生物则藏匿了行迹,贮蓄一冬的精力备来年使用;春天,雪融化了,小溪流水潺潺了,碾坊在沉寂了一冬以后又发出了“吱吱”的奏鸣声;夏天,太阳当头的午后,人和狗都倦了,在大树浓荫下进入了梦乡,只有那聒噪的蝉还在溪边不住地鸣叫;“到了秋天,一切都在成熟。悬在树上的果子落了地,谷米上了仓,秋鸡伏了卵,大自然为点缀了这大地一年来的忙碌,还在天空中涂抹了些无比华丽的色泽,使溪涧澄清,空气温暖而香甜,且装饰了遍地的黄花,以及在草木枝叶间敷上与云霞同样绚目颜色。一皆布置妥当之后,便轮到人的事情了。”[10]P338这就是湘西世界的田园风光,是我们欲置身其中,却又被抛弃了的所在,沈从文将它呈现在人们的面前,无疑会勾起许多人浪漫的记忆、梦想和幽思。
沈从文笔下的田园还远离了现实主义作家笔下乡村的啼饥哀寒、血泪声诉、生不如死的场面,而呈现出劳动的欢娱、生存的喜悦、生命的神圣和庄严。上山采蕨的姑娘唱着山歌寻觅情郎;油坊里,流着一身臭汗的黑汉子,一边唱歌一边挥动着油槌;渡船老头和孙女翠翠,一个在船上唱,一个在岸上吹迎亲送女的曲子……他们个个过得那么充实快乐,似乎浑然不知辛酸与忧伤。其实,他们基本上都是一些手足贴地的人,靠自己的一双手、一点力气,挣得一碗饭吃,过的是非常贫穷的日子。他们还得面对恶劣的生存条件,许多人为了生活就被葬身于险滩或被埋在了煤矿的深坑里。他们还受着疾病、山洪等天灾人祸的威胁。但这些并不妨碍他们对生活的热爱,生存的简陋和艰难,命里摊上的那份忧愁、磨难和恶运,只会给他们的生命增添美丽和庄严。正如沈从文自己感受到的,“天时常常是那么把山和水和人都笼罩在一种似雨似雾使人微感凄凉的情调里,然而却又无处不可以见出‘生命’在这个地方光辉的那一面。”[1]P276
沈从文曾说,“我的作品一例浸透了一种‘乡土抒情诗气氛’”。[1]P310他作品浓郁的抒情气息,也为小说带来了牧歌情调。一方面,湘西题材的作品浸透了作者过去的人生经历、情感体悟,带有一种自叙传性的抒情色彩。沈从文说,“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黏附的诗……还要用一种特殊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1]P311可见,《边城》、《三三》、《阿黑小史》等等作品,是作者过去情感的传达与宣泄。《边城》里,翠翠父母早逝、爷爷撒手离去的孤雏命运,欲说还休的朦胧心事,撑着渡船等待情人的孤独寂寞,给小说涂上了一抹凄凉哀婉的抒情格调。而这一切都是沈从文过去情感的投射。正如他自己谈到《边城》时所说,“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1]P311除《边城》外,沈从文的许多作品都具有凄婉的自叙传抒情格调。如《三三》里,随着白面少爷死去,三三母女俩那点美好的期待也灰飞烟灭,那种心情似一个人突然从梦境中醒来,恍然若失。在《阿黑小史》里,情投意合的一对青年男女阿黑和五明,在度过了一段烂漫无拘的甜蜜生活后,一个发了疯,一个不知所终,读来令人倍感惆怅。在这些作品里,沈从文的抒情超过了个人情感范围,“表现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在心坎里的那一股沉郁隐痛……他不仅唱出了少数民族的心声,也唱出了旧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声。”[11]P19
沈从文小说的抒情气息,另一方面,是在湘西题材的作品里,浸透了作者对乡土的眷眷深情。沈从文进北京之前,在家乡湘西的沅水流域及其支流上常年漂泊,做过水手、下层士兵,与各种各样的底层小人物打过交道,了解了他们,并接触了他们的灵魂。即使到了北京,功成名就之后,他仍时常以“乡下人”自居,趣味与价值取向仍与乡下人趋同。他曾说,“我欢喜同‘会明’那种人抬一箩米到溪里去淘,看见一个大奶肥臀妇人过桥时就唱歌。我羡慕‘夫妇’们在好天气下上山做呆事情……我太与那些愚暗、粗野、新犁过的土地、同冰冷的枪接近。”[6]P130因此,他在表现这些人物时笔端常常带着感情。“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10]P270在小说里,沈从文把对故乡小人物们的这种温爱,化成了一首首抒情诗。在《柏子》中,水手与妓女之间流淌着如辰河水一样的缅邈深情。《会明》里,一个老伙夫在军营中做着养一笼小鸡的凡俗小事,那种对平静的世俗生活的向往,充满了诗意和温情。《萧萧》中,一个乡村女孩在劳作中慢慢长大日益成熟,虽历经曲折,但如经过风雨后结实的稻穗、玉米,泛着金色的光泽,表达着生命的欢欣与喜悦。
“浪漫主义诗人的光荣就在于他内心燃烧着的最炽烈、最激昂的感情。”[5]P180浪漫主义者宣扬人生与诗的合一论,其实质,就是要凭借内在心灵的激情推翻整个外在世界,把生命的灵性充溢到宇宙之中。他们“把自己的灵性彰显出来,使其广披世界,让整个生活世界罩上一个虔敬的、富有柔情的、充满韵味的光环。”[2]P31沈从文自己也曾说他不宜做诗,否则内心的激情会把他烧死,因而选择了作感情比较内敛的小说。但沈从文的小说仍让我们看到了浪漫主义者那勃发的内心激情、彰显的生命灵性。沈从文浪漫的艺术世界,为我们开启了一个充满灵性和诗意的境界,展示出了新的生存远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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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朱光潜.从沈从文先生的人格看他的文艺风格[J].花城,198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