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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世界”:沈从文笔下的一个现代神话(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李美容  点击:次  时间:2001-09-08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内容提要】
   沈从文采取反复叙事的方法,构筑了神话化的“湘西世界”。实际上,“湘西世界”是针对现代人审美精神的丧失,人生的散文化,而籍神话的形式,为现代人找寻生存依据的一个审美世界。沈从文在这个审美的“湘西世界”中,旨在用无功利的“爱”来表达神话世界的纯度,向现代人敞明生存的意义。

【关键词】 神话;审美;现代

   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是作者面对纷繁扰攘的都市,在对故乡的回忆和想象中,建构的一个艺术世界。这个“湘西世界”宁谧、优美、自然、生气蓬勃,往往被人称颂为一曲田园牧歌、一首乡土抒情诗。其实,“湘西世界”是一个富含更深厚意义的世界,是沈从文在神之解体的时代为生存失去依持的现代人找寻的一个现代神话。

     神我们是看不见的,然而,我们处处都看见神一样的东西,而且最先、最重要的,是在一个明智的人的心中,在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作品的深处见出它。[1]我们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见到的“神“,首先显现在《龙朱》、《凤子》、《神巫之爱》、《媚金 豹子与那羊》、《月下小景》等一系列关于湘西少数民族的古老传说的作品中。在这些小说里,有关湘西的巫术宗教、人物传奇、奇风异俗,无不深深的烙着神话的印迹,赋予了“湘西世界”神话特质,使人感受到湘西民族的高贵神性。上述奇幻的故事,让我们在显在的层面上见到了“湘西世界”的神性,而在“湘西世界”的深处,还藏匿着一种隐在的神话因子,那就是时间。

     时间是神话世界的真正核心。卡西尔指出:从基本意义上来讲,神话一词体现的不是空间观而是纯粹的时间观。它表示借以看待世界整体的一个独特的时间“侧面”。[2]神是由时间构成的,只有借助于时间,神才从无数非人格的自然力量中被选择出来,成为独立的存在而凌驾于那些力量之上。同样,时间在沈从文建构的湘西神话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所尊奉的神性在时间的延展形成的历史中显现出来。

“湘西世界”是一个静谧、和缓、永恒的世界。它的时间是近乎停滞的,“湘西世界”的神性也就在这静止的时间中积累和显现。无时间性的意识正是神话时间的特质,神话所叙述的故事发生在神圣的、神话的时间内,与日常的时间是不一样的。日常所生活的时间具有不断流逝、刹那生灭、去不复返的特性。而神话所展现的时间却是循环的、可重复地被实现的。“湘西世界”就处于这种永恒的神话时间中。[3]在构成“湘西世界”世界的小说中,时间推进极其缓慢。沈从文采取反复叙事的手法,让无数相似的事件重叠起来,使“湘西”生活处于恒常状态,时序维持在同一个方向上,一天一天进行下去,仿佛从来没有变化,把“湘西”留在永恒的和毫无疑问的神性中。如《边城》,整个故事就是在对端午节的三次反复叙写中展开,每个端午节都是小城四面八方的人齐聚酉水河边,敲锣打鼓赛龙舟,赛后捉鸭子,每年如此,似乎几百千年来从未变过。另外,边城男女在有月亮的中秋晚上整夜唱歌,在新年里舞狮子龙灯。“这些节日过去三五十年,如何兴奋了这地方人,直到现在,还毫无什么变化。”(摘自《边城》)不仅边城的节日给人一种抛开了历史时间而自动循环运转和存在的恒定感,其日常生活似乎也处于一种无限循环之中。“冬天的白日里……间或有什么男子,占据在自己屋前门限上锯木,或用斧头劈树,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如一座一座宝塔。间或可以见到几个中年妇人,穿了洗得极硬的蓝布衣裳,胸前挂有白布扣花围裙,躬着腰在日光下一面说话一面做事。一切总永远那么寂静,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摘自《边城》)无数个冬天已经过去了,可边城中的男女仿佛仍然在那个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整个“湘西世界”近乎处于静止的时间中,映照着一层高贵、光辉、朴素的氛围。透过这样的叙述,读者被牵引到一种新的时间里,如同临现在神话中,世俗的、历史的时间暂时地、象征地被废除、隐没和超越,取而代之的则是神圣的、神话的时光。这样,作者与读者都借着故事的叙述而被卷入了另一种光阴。在那个境界里,世俗的、历史的时刻已被隐没和克服了,他们已浸润在一种超越延展性的、永恒的、可一再临现的时间之中。[4]正是由于突出了时光的主宰地位,时间才在沈从文的湘西作品中显现出结构贯穿的力量,神话的血脉由此在“湘西世界”流淌。

                                      二

神话是人类最初感觉世界和把握世界的方式,是人类为自己的生活世界所寻得的一种意义,是人的一种存在方式。神话就象用儿童的眼光去看世界一样,它总带有娇爱、稚气、散漫的特点,丝毫不带有功利的目的。因此,神话的世界是一个超功利的、审美的、诗意的世界。随着人类认识能力的增长,随着自然科学的认识世界的方式的泛化,人通过神话的感觉和把握世界的方式消失了。正如诺瓦利斯在《断片》中所言,这个世界的意义早已丧失,上帝的精神得以理解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5]人陷入一种空虚之中,感觉自己没有依傍。实际上,随着神话的消失,现代人已失去了一个中心点,失去了内心的灵性,失去了审美的生存,失去了诗。想起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科学精神所引起的直接后果,便会立刻想到神话是被它摧毁的了;由于神话的毁灭,诗被逐出她自然的想象故土,变成无家可归。[6]这个没有神话的现代社会,就是一个没有诗意、没有审美精神的,冷冰冰的金属世界,尽管物质已无比丰富,但人的生存变得荒诞、丑陋、毫无意义起来。

西方现代社会这种神性丧失殆尽的现实处境,随着西方文明的东渐,也移植到了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中国本是一个审美的国度,但是,启蒙运动的兴起,把西方现代文明奉为圭臬,工具理性、技术思维替代了中国人秉有的审美直观,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被冲毁得面目全非。面对这种情况,宗白华不无忧虑地写到:中国民族很早发现了宇宙旋律与生命节奏的秘密,以平和的音乐的心境爱护现实,美化现实。(在西方现代文明的涂染下),文化的美丽精神不能长保了,灵魂里粗野了,卑鄙了,怯儒了,我们也现实得不近情理了。我们丧失了生活里旋律的美(盲动而无秩序)、音乐的境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猜忌、斗争)。一个最尊重乐教、最了解音乐价值的民族没有了音乐。这就是说没有了国魂,没有了构成生命的意义、文化意义的最高价值。[7]

西方现代文明的蔓延,使现代中国丧失了音乐,丧失了审美精神,丧失了生存的神性。对此,沈从文与宗白华一样是十分警觉和惊惧的,并对现代文明进行了不遗余力地反思与批判。在《八骏图》、《绅士的太太》、《薄寒》、《有学问的人》等一批作品中,沈从文对那些代表现代文明的都市知识者进行了描摹和刻画。《八骏图》中,八位上流知识者表面看来,个个温文尔雅、仪表体面、身份高贵,然而他们情感矫饰、性心理变形扭曲,表现出一种病态的生命形式。他们的生存已被内心的欲望和外在的知识理性撕裂,处于一种异化状态,遑论诗意和高贵。《绅士的太太》中,一群上流社会的男女,生活奢华,精神糜烂堕落。人与人之间处处是一种算计和利用的关系。人生被利欲填塞,完全丧失了灵性和诗意。不仅在都市,现代人已变得荒诞不经,沈从文还敏锐地看到,农村也呈现出堕落趋势。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进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8]

正是在现代中国人的生存神性、人生诗意普遍丧失的情况下,沈从文“湘西”神话的意义凸现出来了。他用一套笔墨构筑“湘西”神话世界,就是立意在“神之解体的时代”,在文学中创造一尊“艺术之神”,并希望用这个抽象的神,“阻止退化现象的扩大,给新的生命一种刺激与启迪。”[9]实际上,沈从文构筑“湘西世界”,就是在现代中国审美精神丧失后,藉神话的形式,构筑的一个审美世界,一个生活着一种新型的人的自由的世界。他想凭借这个神话般的审美世界,与现实的庸俗世界相对立,为生命委顿、生存失去依据的现代人,重新找回灵性,找到诗意的栖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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