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我们可以从寒儿与杨老三的关系中来探索巴金的反思与忏悔思想。寒儿在《憩园》中第一次出现便是作为一个孝子出现的。因为他不顾姚家仆人的多次阻拦,来到姚家的唯一目的就是折枝茶花送给自己父亲。而这茶花从某种意义就 是“爱”、“孝”与“幸福”的象征。其实作者在接下来的一章,也就是第4章里就暗示了自己是在借助寒儿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作者写到:“我弯下身去拾了两片花瓣拿在手里抚摩。玉兰树是我的老朋友。我小时侯也有过一个花园,玉兰花是我做小孩时最喜欢的东西。我不知不觉地把花瓣放到鼻端去。我忽然惊醒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忍不住要笑我自己这种奇怪的举动。我丢开了花瓣但是我又想:那个小孩的心情大约也跟我现在的差不多罢。”[2](p174)在这一段话里,作者把寒儿比作童年的自己。花象征着自己童年的幸福.寒儿把花送给自己父亲,也正是作者自己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因为自己从前背叛了自己的家庭,离开了自己的家庭。现在自己才理解了父辈们,明白自己可能做错了。所以作者只有在书中借寒儿来表达自己的这种忏悔。但这种忏悔又是朦胧的,潜意识的,被压制着的;作者意思到了又不愿意主动承认并表达出来。因此,书中的“我”惊醒后又“丢开了花瓣”。由此可知,自此以后书中的寒儿的言行,都含有作者自己言行的成分。既然寒儿对待父亲的态度可用一个“孝”字来概括,而作者自己从前没有这么做,现在又没有机会这样做。那么作者内心深处所要表达的只能说是反思和忏悔了。
现在我们再往下看寒儿怎么对待父亲的,也就是看作者怎么通过寒儿来表达自己忏悔的。小说的第26、27两章是通过寒儿之口讲的杨老三的故事。当然这也使作者更容易通过寒儿之口表达自己的反思和忏悔。当大家都同意卖掉父亲留下的房产时,只有杨老三不同意并说:“你们要卖就卖吧。我决不签字。我对不起爹的事情做得太多了。”[2](p252)可见,作者肯定了杨老三还有孝心。而杨老三之所以留恋父亲留下的房子是因为那里有他对幸福童年的记忆。寒儿对杨老三的孝心产生在同样的基础之上。其实,杨老三的话,也是巴金想说的肺腑之言。当大家都孤立杨老三时,寒儿站在父亲一边。他甚至认为父亲对那位妓女的感情也是真诚的。当父亲被哥哥赶出家门后,寒儿自始至终心中牵挂着他,寻找他,照顾他。当杨老三因偷锅盔吃被打时,“杨家小孩红着脸流着泪奔到哑巴面前,推开哪个汉子的手,大声骂着:‘他又没有犯死罪,你们做什么打他?你看你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你们只会欺负好人。”[2](p222)在这里,寒儿所说的、做的,正是巴金自己潜意识里想说的做的。
在接下来的一章里。作者描写的父子情深的细节更让人感动。当作者看到寒儿细心护理受伤的父亲时,禁不住由衷的写道:“我注意地望着那两只小手的动着。它们表现了多大的忍耐和关切。这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的事情,可是他做得非常仔细,周到,好象他受过这一类的训练似的。”[2](p225)而杨老三在体验到儿子的孝心与爱心的同时也表现出更多的后悔、自责,甚至自虐。后来他躲避开寒儿,最终死去,也是为了寒儿,为了向家庭赎罪。
如果说寒儿的言行可以用一个“孝”字来概括,杨老三值得肯定的地方也可以用一个“孝”字来概括。而作者又这么来写,说明作者也肯定了“孝”,并在潜意识里对自己的“不孝”进行反思和忏悔。写到这里,也许有人禁不住要问:巴金不是最强烈地反对封建道德之一的“孝”吗?的确如此。特别是他青年时期更是如此。但是我们也知道,巴金一生的追求和信仰中最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忠”。而对于自己长辈和家庭的忠就是“孝”。而且我们要把作为封建礼教的“孝”和作为基本人性道德的“孝”区别开来。巴金肯定的是后者。巴金青年时期将“忠”和“孝”截然分开,到了中年之后才对自己这种思想进行反思。也许他明白了“孝”也是“忠”的一种,并对自己以前的不孝进行忏悔。“从巴金内心来说,他未必对家庭完全抱有敌意,他在思想上,心理上不可能真正摆脱家庭这一伦理组织的影响和诱惑。他对家庭形式的狂热抨击,对高家大院种种不肖子孙的声讨和谴责,其本身也许正包含了他对这种组织形式的本能关怀。”[4](p126)“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心中的激愤之情淡化了,开始意识到大家庭也有它值得留恋的地方,那几个被他鞭挞的长辈也有他们的另一面。在他的《憩园》和《怀念二叔》中,我们可以发现,巴金对他所批判的大家庭的认识和情感的变化。”[4](p138)美国的内森﹒k﹒茅在其《巴金》一书的第六章《论〈憩园〉》中说:“在探究父与子的关系上,巴金否定了他早期的信念,即家族制度是绝对有害的 。”[5](p661)由于这不是这篇文章讨论的重点,所以我只能在此点到为止。
四
我们也可以通过寒儿与其哥哥的关系来看巴金怎么通过寒儿这一形象来反思和忏悔的。只要你认真地阅读《憩园》的第26、27两章,你就会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杨老三的两个儿子对待他的态度截然相反?哥哥对待父亲似乎太坏了,弟弟对待父亲又太好了,都不易理解。但是,只要你理解了写作《憩园》时的巴金,理解了巴金的思想与人格,你就会理解寒儿与其哥哥两个人物形象。其实,寒儿及其哥哥两个人物形象正代表着巴金人格和思想的两个方面。如果从纵向理解,哥哥代表着巴金从前的自我,寒儿代表着巴金当时的自我;如果从横向理解,哥哥象征着巴金的“本我”,寒儿则象征巴金的“超我”。两方面结合在一起才是巴金真实的“自我”。
现在我们再来看作品中的哥哥和寒儿的言行。先看哥哥。“妈喜欢哥哥。哥哥自小就不听爹的话。”[2](p247)当哥哥还小,无法与父亲对抗时,他说:“妈,你放心,我长大了,一定要给你报仇。”[2](p249)当他长大以后,首先以主人的姿态,把杨老三死活不愿卖的房子卖掉了,钱自己拿着。经常骂父亲理由还是:“我决不容你再欺负妈!”[2](p260)最后他把父亲赶出家门。当父亲回来想悔改时,他却逼他干事情,使杨老三不得不再次轮为乞丐,最后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而寒儿呢,从小就跟父亲睡在一起,每次父亲同母亲哥哥吵嘴之后,总是他来安慰父亲,想法留住父亲。父亲被赶出家门后,只有他不断地寻找父亲,照顾父亲。为此受到辱骂殴打也再所不惜。真可谓曲尽孝心。
巴金这样描写寒儿兄弟,许多人不理解。有人认为:“在这一连串的行为里,作家只写了他在做什么,却没有写他为什么这 么做或者这就是作家在塑造杨家小孩的形象时表现出来的某种思想上的疏忽。”[6](p314)但只要我们明白巴金是带着反思和忏悔的心理来塑造寒儿兄弟形象的,就不难理解了。巴金写寒儿的哥哥的所做所为,在某种程度上是在自我谴责,自我忏悔。就象他晚年在《随想录》中把自己在“文革”中的丑陋言行写出来一样。他写寒儿的所做所为,是在借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来做自己想做而又没有做到的事情,也是在忏悔。
当然也有人理解巴金。日本的小野田耕三郎在《从〈灭亡〉和<憩园>谈巴金》中说:“引人入胜的是,在表现两个不同的孩子时,巴金使题材中对父辈权威的拒绝和忍受行成对比。很可能这也流露出他自己的内心矛盾。巴金最深切的感情需要表达,小说可以作为这种表达来看待。或者用弗洛依德的观点来说,这部小说表现了巴金 的本我和超我的矛盾。”[5](p656)这里所说的“最深切的感情”增正是本文要探讨的巴金的思想的一方面。我认为这一方面的主要内容便是反思和忏悔。
其实,巴金不仅仅是到了中年和晚年才开始反思和忏悔。他的一生都处在矛盾中,忏悔中。他早年发表的第一部作品《灭亡》便是其一生反思和忏悔的一个浓烈的起点。“我们宣誓我们这一家的罪恶应该由我们来救赎,从今后我们应该牺牲一切幸福和快乐来为我们一家,为我们自己向人民赎罪,帮助人民。”[7]不过,他利用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进行忏悔,还是在《憩园》中表现的最明显。
参考文献:
[1]巴金.巴金选集(10)[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
[2]巴金.巴金选集(5)[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
[3]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4]田夫.巴金的家和《家》[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
[5]张立慧,李今.巴金研究在国外[C].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6]张慧珠.巴金创作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7]巴金.灭亡[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