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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徐诗“婴孩”类意象说开去(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刘进华、田春荣  点击:次  时间:2001-09-08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内容提要】
  徐志摩在诗歌中经常采用“婴孩”类意象,这类意象对我们解读其人其诗有着很重要的意义,本文试图就这种现象进行分析,挖掘现象背后的原因,寻求徐志摩“诗意人生”理想的哲学内涵,并阐述他在文学史上的独特意义所在。
 
  “昨天我是个孩子,今天已是壮年;昨天腮边还带着圆润的笑容,今天头上已见星星的白发;光阴带走的往迹,再也不容追赎,留下在我们心头的只是些揶揄的鬼影。”⑴在徐志摩的散文中,我们发现他经常用这种伤感的笔调追忆他儿时“清风白水”似的天真与淳朴,抵挡现实生活的种种苦闷。同样,在他的诗歌中,与“星光”、“波影”、“落叶”等古典诗歌意象同频率出现的是许多关于“婴孩”的意象,如“稚子”、“童心”、睡儿”、“孩子”等等。在诗人短暂的一生中,爱情与大自然是他最为亲近的表现对象,因此他赢得了“风流才子”和“自然之子”的雅号,而次之于爱情与自然的便是他执着的关于“婴孩”意象的抒写。我初步统计了一下,在徐志摩为数不多的诗歌中共有15首采用了这种“婴孩”类意象,其中一首还以“婴儿”为题。透过“星光”、“波影”、“落叶”等古典意象,我们读出了这位“自然之子”的古典情趣:天人合一的境界、甜蜜忧伤的爱情、逍遥洒脱的性灵。那么,在诗歌中被反复不断抒写的“婴孩”类意象里面,我们又能发现些什么?我的感受和理解是这样的:这种执着的抒写意味着执着的寄托、急切的追忆和虔诚的守望。寄托的是纯美的人生理想,追忆的是简单无忧的生活状态,守望的是淳朴天真的心灵境界。
  在诗歌《婴儿》中,虽然诗人把笔墨不厌其烦的耗费在临产母亲痛苦状态的描摹上,然而只须诗中的两句话我们就能读出诗人理想的寄托,一是开头的一句“我们要盼望一个伟大的事实出现,我们要守侯一个磬香的婴儿出世……”一句是“她还不曾放手,因为她知道(她的灵魂知道!)/这苦痛不是无因的,因为她知道她的胎宫里孕育着一点比她自己更伟大的生命的种子,/包涵着一个比一切更永久的婴儿。”这个从母亲的痛苦与受罪中产生的“婴儿”正是诗人纯美人生理想的对应物,她来自人生的苦难,然而“馨香”、“伟大”,是“生命的种子”,甚至“比一切更永久”。我们不妨把这首诗视为“婴孩”类诗歌专辑中的“主打歌曲”,当然这还只是一个完美却又抽象的理想,需要填充一些具体的指标,浪漫的诗人也的确在其他的诗歌中不断的充实完满了这个理想的“婴儿”,其中至少有这样三层蕴涵:首先她充溢着无限温馨的爱。诗人希望用爱来编织一个理想的天国,在这里人们因为爱而走在一起,爱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扭结,也是人与人关系的本质,爱着,所以快乐,爱着,因此感动。在他笔下,安静宁谧的夜中万象是“乳饱了的婴孩”,在“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夜》)惜别康桥时回想到的是当年“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越是“摩按”,“便想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匍伏,/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在康桥和缓的钟声里,淡化旅人别意,将精魂化入音波,“弥盖我爱的康桥”,“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康桥再会吧》)而山道旁小孩一声“妈妈”的叫唤,触动他的魂灵,透过孩子明净的眼睛,诗人更是看见了爱的上帝,“他叫声妈/眼睛里亮着爱——/上帝,他眼里有你!”(《他眼里有你》)其次这理想的人生是“美”的人生,蕴涵着纯洁天真的心灵境界,没有欺压和猜忌,没有丑恶和污秽,不需掩饰和伪装,就象婴孩般晶莹剔透。在《天国的消息》一诗中,诗人漫步在秋天的枫林,听见“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心灵豁然开朗,“在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乡村里的因籁》一诗,一声“清脆的稚儿的呼唤”让诗人告别了“恼人的年岁”和“恼人的情爱”,“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再次这理想人生是自由的,快乐和新鲜的。没有任何繁杂的忧愁和焦虑,没有困惑和束缚,充满了童真与童趣。“前天我是一个小孩,/这海滩是我的爱;……我喊一声海,海!/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不再是我的乖乖》)诗人一生多次去海边,但最让他开心的还是“我”是个无忧的小孩的时候海边的那次玩耍,海成为他快乐的世界。而理想恋爱的甜蜜则如“山边小草的知心,/高楼上孩童的欢欣”。(《我有一个恋爱》)在经历爱的挫折后诗人回首过去,“太阳为我照上了二十几个年头,我只是个孩子,认不识半点愁”,宁愿“从此再不问恋爱是什么回事”,希望“他来的时候我不曾出世”。(《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透过这类意象我们发现诗人是如此的执着于理想诗意的人生,他如痴如醉地追寻这个“孩童世界”:没有猜忌,没有欺压,没有虚伪,他未经浊世的污染,晶莹剔透。在这个世界里有的尽是温暖的爱,纯洁的心灵,简单的快乐。同时我们又能感到,在这蕴涵丰富的理想人生里,无论是爱还是自由,亦或是美,总有一种特质的情感力量将三者融汇统一着,那就是“婴孩”式的单纯和透明,他和浑浊庸俗的现实生活相抗拒。我们知道,徐志摩一生虽然短暂,但在情感世界里遭遇了诸多人生坎坷,几次面临人生绝境,然而,他的文学世界里却充满和谐宁静,自然圆润,没有成人世界的恶毒,尔虞我诈,除了偶尔几声对混乱社会对失意人生的抱怨,更多的是抒写自己情感生活中的种种微妙情绪,大自然的和谐自由,性灵的悠然自得,在他或激情或亲切的倾诉中,情感的折痕起伏呈现得自然顺畅,在他圆熟生动才情并茂的诗歌世界里没有娇柔做作,也不须无病呻吟,人与诗浑然一体、飞扬流动。生活的磨难对他似乎一无教益。这在中国现代新诗的二三十年代成为一种独特的品质,既区别于郭沫若“天狗式”的豪放燃烧,又与闻一多深沉的文化体验和两种文化的矛盾性不同,也异于戴望舒病态的感伤和心灵的分裂。究竟诗人是怎样把复杂的生活诗意化,使沉重的肉身皈依为素朴的性灵的呢?在他闪烁不定的言辞中,我们要找到他性格中的根本,捕捉他的思维方式,解释诗人何以如此执着于“婴孩”类意象抒写的真正原因。
   一、以纯真对复杂——在成人的脸上寻找婴儿的微笑
   在喧嚣的人世里,有人单纯,有人复杂,有人脆弱无比,有人坚韧无比,但都决非生来如此,而是在生活中逐渐的养成各种习性和思维方式,生活和环境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一个人的青少年时代的经历对性格的影响和气质的走向尤为显明。徐志摩生于清末一个贵族地主家庭,虽是庶出,却是其父亲的唯一的老来子,被全家人视为掌上明珠。孩童时代的他过着优裕的生活,自在的玩耍、江浙的青山绿水、母亲和祖母温软的爱都内化为他生命中的一道清泉,滋润他的成长。在少年的经历中,他体味最深最难忘的莫过于生活的快乐无忧,孩子的单纯天真,家庭的人伦之爱。不须与人争抢,也少有需求的无法满足,在那样一个时刻有爱的环境里,生命因没有束缚实现了自由舒展。他“爱在天穹野地自由自在的玩耍,爱在灿烂天光里望着云痴痴地生出一个又一个幻想。”⑵学生时代,他依然活泼好动,“无论在课堂上或在宿舍里,总是交头接耳的密谈着,高笑着,跳来跳去,和这个闹闹,结果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来吸引大家的注意的。”⑶留学期间,英国人的绅士风度、温和克制以及康河的和风柔波自然成为他欣赏的人格与风景。和谐自由是他青少年生活的最好写照,正是这种生活造就了他单纯、温和、善良的性格,铸就他温驯的非极端思维习惯:不喜欢怀疑,不喜欢猜忌,更关注自己心灵的呼唤和性灵的润洁。诗人徐志摩的养尊处优成长经历让他拥有一段无比单纯快乐的生活,面对世界这个有限大的“蛋糕”,形形色色的人挥舞着各自的刀叉,他似乎轻易的切到了自己理想的那一块,活得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他也逐渐的习惯而且认可了这样一种洒脱自如的优雅生活状态,于是这一切便成为他诗歌中“婴孩”类意象的着落点,也是他构造的“孩童世界”的基本内容。
  但“婴孩”类意象的抒写绝不是简单的对这种理想生活的纯粹歌颂,他包含着诗人急切的盼望和追寻,展现了诗人一种挣扎的生活姿态。生活越往后推进,就越是行走不便,一边挣扎却还是一边失去,世俗是不可能不去碰撞他的单纯的,而失落便使这种生活越加的可贵,更激起他在现实生活中苦苦的追寻。即使身处繁杂苦闷的现实生活,他还是痴醉的怀念着理想的天国。相对于阴暗绵密的个性,徐志摩的单纯透明显得难能可贵。但他出自富家子弟自由舒展的生活,没有经过苦难的打磨,是单纯中的单纯。当这种性格处于一个复杂多变的环境,他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又该如何缓解由复杂生活带来的不堪沉重?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心智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绵密,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沟通也越难以毫无隔膜。孩童时代,生活是平面的,一切都建构在孩子天真无伪的游戏规则上,在成人时期,生活是立体的,多面的。然而,徐志摩却一直就是那么一个很纯粹的孩子,“大孩子”作风是他人格的秘密。“他的气质上,他的心灵上,他有个聪明灵活的孩子的气质和心灵。……只是一腔淳朴的天真,对于环境,非常好奇;真伪不辨,醒梦不别,永不恨人,也永想不到人会恨他,人世的阅历使他受过磨磋,却永不改他的本性。”⑷和他交往的过的人群常常从他那里获得快乐,在后人对他的回忆中,绝大多数人都恋恋不忘他的温和可爱、真诚坦率。在复杂的人世纷争里,徐志摩依然孩子似的为人处事,却无法重复孩童时代的自由舒展,而生活本身也并不是这样简单的一个重复。他遭遇了初恋失败,在爱情中,他如孩子一样全身心的投入和期待,不谙世故人情,林徽因把他带入一个缤纷花雨的情感世界,初恋如蜜糖般滋润了他,抛开世俗的顾虑,和前妻离婚,结果却换来一纸海市蜃楼,爱情的一方是倾心至诚,另一方却若隐若现,“十八岁的少女对初恋有着玫瑰般的梦想,一旦这爱情被对方的真挚证实了,她又乱了方寸,一心渴望被人热热烈烈的爱着,但等到对方需要她的爱情的时候,她那绵密的心肠又仔细地为自己的命运作了种种的预测。”⑸在他后来的生活中,他遭遇更多的不如意,生活的沉闷,经济的拮据,社会道德的指责,与小曼婚姻生活的隔膜,亲人的生离死别。但他似乎的没有感到人心的微妙可怕,忧伤的情感经历化为他爱情诗歌的美好题材,在诗的世界里,他起造一道围墙,编织成一个美好的爱情庭园,“把人生的全部复杂性作了诗意的提炼。”⑹不喜欢猜忌和怀疑的他,简单如一个孩子艰难的行走在成人的世界里,他寻找着“婴孩”般的纯洁,在成人的脸上,他笑着婴孩的笑。
  二、提升与解化——“一婴儿在他的摇篮中安睡”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徐志摩通过他钟情的“婴孩”类意象实际上表达了对曾经拥有的美好童年生活的依恋,同时也是对世俗庸俗生活的一种抗拒以及失去后的苦苦追寻。但是诗人并没有到此停留在这一浅层的情感抒发层面,而有更进一步的哲学意义的提升,发现在前,开掘在后,他要寻找的根本是一种形而上的理想人生模式,而这一点也是生活中四处碰壁的他永不放弃诗意追求的根本力量所在。这种哲学的提升依赖于诗人对“婴孩”文化本质的独特把握,也得力于他从小就与之亲近的大自然。
  “婴孩”在人类历史上有着多重文化指向,中国与西方国家对其其意义的发现有着很大的文化差别。在西方,婴孩自一出生就有着生命的独立性,对他们的养育以其自身为本位,因此注重对童心童趣的培养,从不漠视孩童的好奇、探险与淘气,他们的儿童设施、儿童科学研究、儿童文学都是比较发达成熟的。其文化指向之一就是纯洁和虔诚,与世俗的庸常虚伪相对,如宗教中活泼可爱的天使;文化指向之二是弱小的象征,他和妇女都是国家与社会的保护对象;指向之三是生命的延续与希望,同时又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体。传统的中国是一个老年文化国家,即使有过“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说法,但在传统的儒家道家的文化里,更加重视人生的经验和积累,重视成熟和年龄,家庭和社会都是“长者本位”,⑺正如鲁迅所批判的:“以为父子关系,只须‘父兮生我’一件事,幼者的全部,便应为长者所有。” ⑻对他们的教育完全是成人模式的:如何孝敬,怎样懂事成熟,怎样“修身、齐家、平天下”。因此,在传统文化中,婴孩是一个弱势群体,是没有生命独立性的。其文化涵义不过是一个“缩小的成人”。⑼在这一点上,徐志摩与传统是不同的。一方面他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一方面他自由舒展童年生活经历,使他对“婴孩”的本质把握越出了传统的雷池,更于西方文化观点接近,在他看来,婴孩首先是人类社会中一个独立的、自由的生命体,指向一种毫无掩饰和伪装的天然纯真,而这种天然纯真正是他构造的理想人生模式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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