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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俗互动的宁馨儿——四十年代小说的新面貌(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孔庆东  点击:次  时间:2001-09-08 00:00于哲学网发表

    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断了,……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17)]
    张爱玲的确“俗”,不是把俗当作一种手段,也不是用雅去把它包装起来,而是俗得本色,俗得坦荡自然。她笔下的世界,无非是俗人、俗务、俗欲、俗情。“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18)]。于是,她想方设法把普通的日常生活编排成曲折的故事,贾平凹说她“是一个俗女人的心性和口气,嘟嘟嘟地唠叨不已,又风趣,又刻薄,要离开又想听,是会说是非的女狐子”[(19)]。可以想象,假如王熙凤具备林黛玉的文化水平,那便是一个活脱脱的张爱玲。她的叙事视角很低,往往沉溺在故事的迷宫里。当年傅雷曾批评她的《连环套》“不知不觉走上了纯粹趣味性的路”[(20)]。她去世后,海外学者李渝评论道:“作为叙述者,张爱玲从来不曾,从来不想,从堕落中自拔出来,升越在题材之上,促生出叙述的高度。……缺乏萧红的清新现代感……”[(21)]这也许有些苛责,但张爱玲俗趣颇深是不假的,专在饮食男女的“鸡蛋”里挑出新奇别致的“骨头”,语言也不时露出甜腻的旧小说俗套,有的情节和对话就是从旧小说上活剥下来的,至于一些屡被激赏的“蒙太奇”式段落,对于40年代的上海洋场来说,也已是司空见惯的好莱坞把戏,仿佛是优美而准确的镜头解说词而已。这些,使张爱玲迷住了千万个“张迷”。
    然而,张爱玲的文学史意义却不在“俗”上。她爱讲故事,但她的故事密度并不大,速度是慢的,宛若秦淮河上的画舫,曲曲弯弯却不弄险玩玄。她更着意的是故事的意境,视角虽低却看得极深极透,刻划出一个苍凉的彻悟的人生境界。她不讲形而上的哲理,而只是从切肤的生命体验中去玩味人性,然后用丰富的意象、繁复的色彩、天才的妙喻表达出来,构描出一幅幅浑成的诗意。陈思和论道:“她的作品在精神内涵和审美情趣上都是旧派小说不可望其肩项的”,又说:
    比起那种专写亭子间嫂嫂、白相人阿哥、拆白党、姨太太等等城市丑恶大展览的石库门风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磅礴大气;比起那些专写咖啡馆、跳舞场、以及霓虹灯下头晕目眩的新感觉小说,显得充满历史感的深沉;比起老舍张恨水笔下的相对静止的旧式市民社会写真,又拥有强烈的时代气息和现代都市特征。[(22)]
    可以说,张爱玲不但是雅的,而且是大雅。王德威说她是一个强烈意识到“现代性”的作家,“时间快速的劫毁,人事播迁的无常,是她念兹在兹的主题”[(23)]。在看似琐屑的平凡中,张爱玲写出了永恒的人性。
    下面以张爱玲的代表作《金锁记》为例,分析一下张爱玲作品的雅俗构成。
    《金锁记》的开头一段颇为不俗,把一轮30年前的月亮写得出神入化,并为全篇奠定了一个伤感的基调。它让人想起老舍《月牙儿》的第一段,也是清雅、伤感,充满才情,引人爱读。所不同的是,《月牙儿》开头便给人清寒之感,而《金锁记》开头则透出几分古雅。接下来的不同则非常明显。《月牙儿》迅速进入了人物命运的激流跳跃——一段一段悲惨伤痛的诗。而《金锁记》却是没完没了没句没读的俗事:丫头起夜,议论主人,飞短流长;主妇起床,妯娌斗口,唇枪舌剑。剥核桃、看指甲、搬弄是非、叔嫂调情、娘家人打秋风。一早晨的流水帐就占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十年之后分了家,又是叔嫂调情翻了脸,全家上下吸鸦片,婆婆折磨儿媳,破坏女儿婚姻,结尾又回到30年前的月亮,似乎那月亮是装着这些故事的录像带。作者却说:“然而30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俗人俗事是《金锁记》的骨肉,除了少爷小姐,就是丫环奶妈,主要人物都在一张亲戚网中,连七巧的女儿长安的男朋友童世舫,“仔细攀认起来,与姜家还沾着点老亲。”所叙无非婚丧嫁娶和旧家庭内部的勾心斗角,不但俗,而且琐碎,比如:
    ……众人连忙扯扯衣襟,摸摸鬓脚,打帘子进隔壁房里去,请了安,伺侯老太太吃早饭。婆子们端着托盘从起坐间穿了过去,里面的丫头接过碗碟,婆子们依旧退到外间来守候着。里面静悄悄的,难得有人说句把话,只听见银筷子头上的细银链条xī@②sū@③颤动。老太太信佛,饭后照例要做两个时辰的功课,众人退了出来……
    这种从《红楼梦》一类旧小说上扒下来的零碎俯拾皆是。丫环们的伶牙利齿,男主人们的败家不争气,女主人们的合纵连横,都分明是大观园的祖传。曹七巧的出场,乖张恣睢,很像王熙凤的出场。而她痛骂娘家兄嫂把她送进火坑所说的“头一缩,死活随我去”,与《红楼梦》中鸳鸯骂她嫂子所说的“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简直一模一样。按照文学史惯例,如此模仿颇犯婢学夫人之忌,本希望成为杰作的,而《金锁记》不但成为杰作,还被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盛赞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奥秘在于《金锁记》的俗人俗事中蕴含了极其不俗的人生韵味和真缔。正像老舍“把白话的真正香味烧出来”[(24)],张爱玲善于点铁成金,把俗人俗事的雅味烧了出来。她模仿的不仅仅是《红楼梦》的“四体妍蚩”,而是把“传神写照币惭У搅* 家。
    这“传神写照”的最重要表现在于,《金锁记》中的俗人俗事既构成了故事情节,同时又常3角榻诙晌庀蟆@绮芷咔上蛐∈遄咏驹笄闼哒媲槭* 的一段:
    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象在哭,简直象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这个索菲娅·罗兰式的镜头,充分传达出人物心底的伤痛。那一闪一闪的钻石光,隐喻着她心灵的颤动,那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有价值的东西在呜咽挣扎,在渴求疼爱与尊重。而钻石的另一端是“风凉针”,则隐喻着挣扎与渴求的无望,以及绝望将会带来的扎人肺腑的凶兆。哀与艳,凄凉地结合在一起。这样的细节很多,足够研究者们不重样地举例,可以看出作者对电影手法的借鉴比穆时英们远为娴熟。读者对这些镜头可以一掠而过,只去关注叔嫂调情,闺房内幕一类俗趣,这便构成小说的通俗层面,它是自足的、完整的,具有娱乐消遣的可读性。而小说的高雅层面其实也隐身在这通俗层面中,它需要读者透过俗趣,发现真情,从超越情节的意象中悟出金钱对自由的扼杀、欲望对人性的摧残,悟出作者那“美丽的苍凉”的人生手势。这是一种高级的雅俗结合,既非以俗卖雅,亦非以雅卖俗,它的雅和俗都是真诚的。俗,来自真实的生活记忆;雅,来自真切的人生体验。它把生活的原味烧出来,读者依凭自己的修养、境界,各取或兼取其雅俗。这,正是杰出艺术的境界。《红楼梦》的文本就蕴含着丰富的雅俗层面,伟大的艺术应该能够让各个文化层次的人皆有所获。《金锁记》的份量当然远不敌《红楼梦》,但它继承了这样的艺术追求。
    严家炎高度评价张爱玲在“运用娴熟的民族形式去表现现代派的思想内容方面,取得了创记录的成功”[(25)]。《金锁记》除对俗人俗事的点铁成金之外,将新文学的先锋技巧融入传统叙事,也是其过人之处。尤其是意识流一类的现代派技法,在《金锁记》中难得找到它们的单独展示,但又在字里行间随处可见它们的影子。如:
    玻璃窗的上角隐隐约约反映出弄堂里一个巡警的缩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过去。一辆黄包车静静在巡警身旁辗过。小孩把袍子掖在裤腰里,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边缘。绿色的邮差骑着自行车,复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烟撩过。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没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这些神来之笔,不留痕迹地将“意识流”溶解在“叙述流”中,既是画面,具有悦目的观赏性,又是心理,具有深度的可分析性。谁都可以读懂,但懂的深度不同。雅的糖块溶解在不透明的俗的咖啡中,这里已经分不清是谁征服了谁,可以说是雅文学的胜利,也可以说是俗文学的再生。如果注意到《金锁记》是在没有理论指导、没有集团的约束的状态下问世的这一点,则似乎可以说明,新文学的小说和通俗小说发展到各自的成熟期,二者在艺术上的结合,产生一批超越性的杰作,是一种自然的趋势。五四以来的雅俗对立格局,正发生着根本性的转变。张爱玲的雅和俗如同薪与火、刀与锋、形与影那般难以简单剥离,她是“大雅大俗”。她在《我看苏青》一文中推崇这样一种艺术:“完全贴近大众的心,甚至于就像从他们心里生长出来的,同时又是高等的艺术”。这正是四十年代对中国现代小说的呼唤。迎着这一呼唤,走来了赵树理、张爱玲,徐訏、无名氏,走来了张恨水、白羽、刘云若,走来了孙犁、丁玲、周立波。他们分别呈上了不同的答卷,可惜时代过于匆忙地就给定了分数。
    沦陷区介于雅俗之间的还有苏青、施济美、汤雪华等作家。她们或者比张爱玲更俗,如苏青的大胆渲泄,或者比张爱玲求雅,如施济美的清柔哀婉——有人说施济美像冰心,但她们都达不到张爱玲的深度。从整个文坛格局来衡量,其作品还是偏于广义的通俗小说。与此紧邻的,便是予且、丁谛、谭惟翰等。这片开阔的雅俗“结合部”地带,是雅俗文学互动的晴雨表和中转站,既有两边获利之机,也有两不讨好之时。一个民族总体文学水平的提高,主要便体现在“过渡地带”上。
    抗战时期的这一批具有崭新风貌的小说样式,成为现代小说进一步发展的艺术前沿和参照。这是一批极富生命力和发展前景的作品。它们与世俗是沟通的,与传统是相连的,又蕴含着具有时代先锋色彩的思想观念,并成熟地化用着各种现代化技巧。它们能够满足现代大众多层次的文学需求,又同时潜移默化地启迪和引导大众。赵树理的创作不但影响了解放区一批土生土长的青年作家,对丁玲、周立波、柳青、欧阳山等也有影响。当代文学中农村题材的小说,从李准到高晓声,都可见到赵树理的影子。张爱玲虽然离开大陆,但她的后继者不仅有台湾的白先勇、施叔青,而且还有大陆的苏童、叶兆言、王安忆等。这批超越雅俗之作的开创性与丰富性,至今仍然需要予以深入的研究总结,以利于对当今文学状况的思考。
    注释
    (1)(2)戴光中:《赵树理传》23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年。
    (3)(4)王中青:《太行人民的儿子——忆赵树理同志》,《山西日报》1978年10月15日。
    (5)《向赵树理方向迈进》,载1947年8月10日《人民日报》。
    (6)郭沫若:《〈板话〉及其他》,载1946年8月16日《文汇报》。
    (7)(8)《论赵树理的创作》。
    (9)孙犁:《谈赵树理》,《天津日报》1979年1月4日。
    (10)《美国通俗文化简史》9页,漓江出版社1988年。
    (11)徐訏:《精神病患者的悲歌》。
    (12)《不了情·前记》。
    (13)《纳凉会记》之发言,载1944年8月《杂志》。
    (14)(15)《女作家聚谈会》,载1944年4月《杂志》。
    (16)张爱玲:《流言·存稿》。
    (17)《遥寄张爱玲》,《〈倾城之恋〉代序》,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
    (18)《传奇》题词。
    (19)《贾平凹谈张爱玲》,《光明日报》1995年4月12日。
    (20)迅雨:《论张爱玲的小说》,载1944年5月《万象》。
    (21)《跋扈的自恋》,台湾《中国时报》1995年9月14日
    (22)《张爱玲现象与现代都市文学》,《文汇报》1995年9月24日。
    (23)《“世纪末”的福音》,台湾《中国时报》1995年9月14日。
    (24)《我怎样写二马》,《老舍研究资料》531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年。
    (25)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17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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