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中国现代派诗人受泽西方,但精神结构中,传统诗歌文化的元素格外丰盈。情诗创作的意绪、意象、意境、意蕴逐层展现出“古典”对于“现代”的覆盖。因之,突破现代派情诗研究中专执于西方横向影响的思维定势,在传统、西方、现代互动贯通的立体视域里,纵向论析其藉情抒慨的意绪、缘情“原型”的意象、朦胧虚幻的意境、幽凄婉约的意蕴应是一个方向。从古典底蕴及其美学质性切入,更可以探寻古今诗歌间的渊源承衍。
在中国诗歌绵久的历史里,情诗的文化存在和古典内质已成为超越时空的艺术心理积淀,在现代诗人的情爱体验中得到深层共鸣,古典情诗的各种艺术形态亦在现代情诗的文本中透溢着潜在的“原型”力量,使之与西方现代诗潮会涌的行程中,充盈着清越的古典韶音。30年代现代派情诗,以整体性深在的唐风宋韵成为中国现代情诗史上最可怀念的繁华,本文略论其古典底蕴。
一 意绪:黯淡生命的历史憩园
三十年代现代派诗人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李广田、梁宗岱、曹葆华、金克木、林庚、徐迟、路易士等均创作出成熟形态的情诗。历时性追溯,其鼎盛潜在源自一种恒长的文化心理背景:藉言情抒人生之慨和沧桑之感,这一主流意绪也决定了各代情诗的美学风貌。从先秦就有对人生悲慨的倾述,但使之与言情交融可寻踪至东汉末世。文人于乱离中叹息人生易逝、节序如流。《古诗十九首》就一再弹奏出“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生年不满百》)这种万绪悲凉的主旋律。而慰藉与解脱的路径便是“及时行乐”:“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驱车上东门》),“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生年不满百》)遂产生许多描绘女性美乃至带明显情欲倾向的诗歌,《古诗十九首》中即有半数以上,如《冉冉孤生竹》、《青青园中柳》等,借男女之爱写人生感慨,暂忘零落飘蓬,诗风怅怀隐忧。中唐大乱初平,诗人喟叹人生困顿与世事兴衰,司空曙《独游寄卫长林》:“身外惟须醉,人间尽是愁。”李贺《开愁歌》:“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在这种精神分裂的文化转折期,诗歌亦发生变异,文人再度倚重绮香翠软来抚平孤寂彷徨之痛,出现了中唐艳情诗的勃兴,诗人夸示艳遇,寄寓颓放。以元白为代表的中唐著名诗人很少不涉足这一领域,如元稹的《会真诗》、《月临花》、《红芍药》等,另外施肩吾、刘禹锡、李贺、李绅、王建、王涯、马戴、沈下贤、李涉均有此类诗作。但中唐艳情诗犹存浮靡的诗风,猥亵直露,如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元稹《会真诗》、施肩吾《夜宴曲》等,此期言情之诗,远未达沉蕴。晚唐忧乱凋敝,诗作多灰色低抑的“末世”悲凉:“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赵嘏《长安秋望》)因之晚唐诗歌的审美画韵即呈凄艳,它瑟动着诗人灵心,在幻灭的生命里涌动出唯美言情的诗潮,恋情诗极盛极妍,如李商隐《无题》、《碧城三首》、《圣女祠》,杜牧《赠别》、《叹花》、《齐安郡中偶题二首》,温庭筠《博山》、《七夕》、《经旧游》,李群玉《赠魏十四》,韩《荐福寺讲筵偶见又别》、《偶见背面,是夕兼梦》,吴融《情》,王涣《惆怅诗十二首》,唐彦谦《无题》,张曙《浣溪沙》,崔珏《美人尝茶行》,罗虬《比红儿诗》,张祜《赠柘妓》等。清代学者叶燮在《原诗》中说:“晚唐之诗,秋花也:江上之芙蓉,篱边之丛菊,极幽艳晚香之韵,可不为美乎?”①五代惶悚与苟安并在,文人笙歌消愁,如韦庄《菩萨蛮》:“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顾《更漏子》:“歌满耳,酒盈樽,前非不要论。”五代深咏情爱的《花间词》,缓奏着锁雾含烟的人生锦瑟,“忧患意识向闺情词的渗入,也使其呈现出独具魅力的绮怨的美学特质。”②两宋理学行世、党争时起、边乱频仍,士子偃蹇的人生幽困不展,如秦观:“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而“宋人之看破红尘与前人大抵隐入泉林渔樵、隐入诗酒醉乡不同,宋人往往隐入珠歌翠舞、隐入儿女温柔之乡。”“北宋艳情词,便是宋人审美价值取向向人情美、女性美倾斜的表征。”③文人“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④使词这一文体真正成为“心绪文学”⑤,其内质承续晚唐情诗深秀抉微之韵,兼融花间婉丽,渐凝为语雅情伤的一代之风,如北宋柳永《雨霖铃》、《凤栖梧》,秦观《满庭芳》、《水龙吟》,贺铸《石州引》、《鹤冲天》,南宋姜夔《一萼红》、《琵琶仙》、《长亭怨慢》,吴文英《极相思》、《踏莎行》等,此外晏殊、张先、欧阳修、晏几道、苏轼、黄庭坚、张耒、周邦彦、辛弃疾、刘过、张炎均多情词,千枝竞茂。
30年代现代派诗人亦处在忧患波荡的黯淡时期,启蒙理想失落,政治漩流激荡,四顾迷茫,笔下显现着风悲日曛,意绪纠纷的乱世之声:“从黑茫茫的雾/到黑茫茫的雾”(戴望舒《夜行者》)“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汽车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废名《街头》)“二十世纪的悲愤,/像硬石在泥坑黑底。”(林庚《二十世纪的悲愤》)“一个新的神秘的桥洞显现了,/于是,我们又给忧郁病侵入了。”(施蛰存《桥洞》)“虚无者底心是一粒/往深海里沉落的小小的砂”(路易士《虚无者之歌》)。这内心苍老的悲观浑暝使他们自然地倾向于向“辽远的国土”隐逸,从“乌烟瘴气的社会现实中逃避过来,低低地念着‘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林下的小语》),这样的抒写,想象自己是世俗所网罗不到的,而身形“借此以忘记”。⑥那潺的爱河,即是灵魂逋逃之所,是历史憩园。情诗与诗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心理“异质同构”,成为其生命存在的表征,以情绪、感觉和潜意识作为诗的主要表现内容。而文学长河中以微致的心灵低语、柔性色调与他们谐和的畛域就是上述落霞如染的晚唐、五代、宋代诗词,在基于文化血缘的意绪共知中,沉潜作现代派情诗的氤氲底色,使之在精神贵族式的纯粹明净里潋滟着感伤忧郁的波光。
在诗歌的艺术表现上,中国以言情抒伤慨的创作呈由外向内,由表层到深层的演进。随着感慨的内涵由最初的叹人生之短促到继而伤人生之坎坷,再到思命运之悲剧和人生的孤独、间阻、幻灭,表现手法也由直抒渐转为象征的意象、意境,以协合深邃的灵魂感知。在现代派诗人这里,则与“纯诗”的艺术追求相调谐,因此他们的言情又具有了美学上的现代品格。
二 意象:缘情空灵的审美显现
1.诗论祈向的溯源
20世纪初英美诗坛盛极一时的意象派诗歌运动(thelmagistMovement),革新源泉东自中国。意象主义创始人庞德(EzraPound,1885-1972)推崇中国古诗意象表达的简约,1914年译出中国诗集《神州集》(Cathay),他说:“中国诗人们把诗质呈现出来便很满足,他们不说教,不见陈述。”⑦认为“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⑧可见“意象”这一中国古典诗学的核心具有惊人潜远的艺术生命。30年代施蛰存、徐迟等开始对意象派进行译介,受世界文学思潮的影响,现代派诗人有意识地向着古典意象回望和趋归。
在传统、西方、现代互动贯通的立体视域里,东西诗论出现了跨时空的遇合,但中西诗学中的“意象”蕴涵实有很大相异:一、意象的产生内质上,西晋陆机《文赋》提出“诗缘情而绮靡”,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云:“诗者,吟咏情性也。”因之“中国古代意象诗以个体主体性为内核,以主观化抒情性意象为表征,所以‘缘情'就成为它的本体价值取向”⑨。而英美意象派代表庞德《关于意象主义》虽说“情感力量产生意象”⑩,却强调“意象都不仅仅是一种观念。它是融合在一起的一连串思想或思想的漩涡,充满着活力。”11认为情感只用于缘起和联结意象,而真正凝铸意象的是思想,偏重客观性。中国现代派诗人则倾向于古诗中的主情意象,戴望舒《诗论零札》的核心思想即情:“诗当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而使人感到一种东西。”12何其芳说:“我不是从一个概念的闪动去寻找它的形体,浮现在我心灵里的原来就是一些颜色,一些图案。”13二、意象的择取上,中国古典诗词多从自然界取象,但也用非自然性意象,如李商隐情诗中就大量运用神天仙道的意象:玉女窗虚、楚宫云雨,绛河仙圃,尽日灵风,沧海珠泪,蓝田玉烟,庄生梦蝶,望帝托鹃……这些意象隐喻了离实超诣的心灵世界。而庞德主张仅从自然物取象,提出“象征:我认为确切完美的象征是自然的事物。”14现代派情诗除自然意象外,戴望舒的《雨巷》、卞之琳的《圆宝盒》、《半岛》、金克木的《肖像》等运用非自然意象,扩延诗的喻指空间,增强了言情的张力。三、意象的呈现上,中国传统诗学的“意象”容涉深远,司空图《与极浦书》中说:“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哉?”15意象虚实相生,幽微空灵。庞德却说:“至于20世纪的诗歌以及我在今后十年所希望看到的诗歌,我想它一定会反对废话连篇,一定会变得较为坚实,较为清醒。也就是休利特先生所谓的‘更接近骨头'。它将尽可能变得像岩石那样,它的力量在它的真实和阐释的力量(历来诗的魅力就在于此)。”16力求意象清晰质实。而现代派诗人李广田《秋的味》、《窗》中“秋”以及卞之琳《无题?一》、《白螺壳》中“水”等,均似李商隐笔下“雨”的意象,虚涵了自然之变、恋情之幻、生命之叹。
由上可见:在中外诗论交接处,现代派诗人因其自身的古典诗词及诗论造诣深厚,他们对“意象”的创构,直接汲取了古典诗学的深层内蕴。因此,卞之琳说现代派要“无所顾虑的有意接通我国诗的长期传统”17。废名说:“现代派是温、李这一派的发展。”18
2.“原型”意象的承衍
中国现代派情诗延承了诸多古典诗词言情的“原型”意象:除上论“秋”、“水”外,“明月”(徐迟《小月亮》、《月明之村》、何其芳《月下》、林庚《想起你来》、《黄月之夜》)、“枫叶”(戴望舒《款步(二)》)、“雨”(金克木《雨雪》、卞之琳《雨同我》)、“梦”(金克木《抒情诗》、林庚《有一首歌》)、“鱼”(卞之琳《鱼化石》)、“杜鹃”(林庚《五月》)、“嫦娥”(废名《诗情》)、“蝴蝶”(林庚《五月》)、“眼睛”(路易士《恋人之目》、梁宗岱《商籁五》、何其芳《季候病》)等等。英美新批评派(NewCriticism)认为文学研究必以作品评论为中心。韦勒克和沃伦指出:“文学研究的合情合理的出发点是解释和分析作品本身。”19此依细读(closereading)方式,择析现代派情诗意象的幽约古韵。
戴望舒的冠冕之作《雨巷》曾受马拉美音乐美诗学主张的影响。《雨巷》的风神在于烟雨迷离的巷陌、悲凉幻梦色彩的丁香般的姑娘、低徊往复的音韵和清愁。丁香是历代诗人写爱情的隐语,如李商隐《代赠》、五代花间词人毛文锡《更漏子》、南唐中主李《摊破浣溪沙》、近代王国维《点绛唇》。丁香的凄美含情恰如美人憔悴的红颜、寂寞的幽馨,是形神合一的喻设,这一意象在诗中构成了理想之爱的氛围:“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杳远叹惋、恋慕纡郁,回荡的旋律和流畅的节奏,更传达出一种浮动着的意绪,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极富古典婉约的情致。戴望舒《我的恋人》:“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人面桃花的粉色象喻与中国文人对女性的传统审美心态一脉相承,如《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唐代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五代韦庄《女冠子》:“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有东方的空灵淡雅之风。西方情诗则多色泽浓艳,如象征派诗人魏尔伦《烦恼》:“玫瑰花一片深红,/长春藤一片墨黑。/亲爱的,你若一动,/我又将陷入绝域。”意象派诗人庞德《少女》:“你是树,你是苔藓,/你是轻风吹拂的紫罗兰”。玫瑰、紫罗兰意象显出西方言情热烈、奔放的格调,迥异于中国现代派情诗。
古典诗词写女性容姿多有轻挽如云、拂飚流瀑的“秀发”意象,漫溢着芊绵芳菲的气息。如唐代李贺《美人梳头歌》:“一编香丝云撒地,玉篦落处无声腻。”《少年乐》:“吴娥未笑花不开,绿鬓耸堕兰云起。”李商隐《细雨》:“楚女当时意,萧萧发彩凉。”《燕台四首?春》:“暖蔼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鬟齐。”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南歌子》:“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五代牛峤《女冠子》:“绿云高髻,点翠匀红时世。”毛熙震《女冠子》:“蝉鬓低含绿,罗衣淡拂黄。”北宋张先《西江月》:“高鬟照影翠烟摇,白一声云杪。”现代派情诗秉继之,戴望舒《夜》:“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三顶礼》:“引起寂寂的旅愁的,/翻着软浪的暗暗的海,/我的恋人的发”。何其芳《夏夜》:“在六月槐花的微风里新沐过了,/你的鬓发流滴着凉滑的幽芬。”徐迟《恋女的篱笆》:“你的头发是一道篱笆,/当你羞涩一笑时,/紫竹绕住了那儿的人家。”意象妩媚,注入诗人缱绻的主体恋情,具有澄澈的审美视域的情爱特征。比照西方恋歌,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头发》:“在你那头发的岸边绒毛细细,/我狂热地陶醉于混合的香气,/它们发自椰子油、柏油和麝香”,浓密的发卷则是欲望诱惑和狂痴性爱的象喻修辞。
显见中国现代派情诗的意象内质,已实现了深层的古典梦回。
三 意境:朦胧虚幻的心驰之苑
1.中西诗境的遥应
法国象征派、法国后期象征派、英美意象派、英美现代派等诗歌,虽时间与文学主张各异,但整体上均追求朦胧诗境。19世纪美国诗人埃德加?爱伦?坡充盈幽迷色调的诗作给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
德莱尔、马拉美、瓦雷里等以极大影响,波德莱尔评其诗是“某种梦一般深沉和闪烁的东西,水晶一般神秘和完美的东西。”20魏尔伦倡导“灰色的歌曲最为珍贵,其间模糊与精确相连。这是薄纱后的明眸。”21马拉美提出“晦涩”的理论,认为“诗永远应当是个谜”22。英美现代派代表诗人艾略特说:“文艺复兴之后整个欧洲的诗风都倾向于模糊与浓缩。”23在注重情思表达的隐蓄上中西诗学趋近。意境为中国古典诗词最基本的审美特征,体现了中国古典诗学的审美理想。唐代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之意境论即崇仰“象外之象”的朦胧之境,“究其旨归,司空图力图通过写诗,以为自己的生活创造一种存在意义,创造一种在乱世生存的相对稳固(思与境偕)、相对富有(象外味外)的精神生活空间,亦即凭借诗美以拯救自我、安顿生命。”24迷的意境已是乱世入定的精神家园,这正契合了现代派诗人的隐遁创作心态。梁宗岱说:“一首诗底情与景、意与象惝恍迷离,融成一片。”25他坚持“纯诗”概念虽起源自西方,但中国旧诗词中纯诗并不少,他自己即偏爱姜夔朦胧的词境。现代派诗论遂有了明确指向:卞之琳寻绎出“亲切”与“含蓄”是中国古诗与西方象征诗完全相通的特点26。李健吾说:“内在的繁复要求繁复的表现,而这内在,类似梦的进行,无声,有色,无形,朦胧。”27何其芳初登诗坛就宣称“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