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本对尤二姐有这样一段描写:
尤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颜色。贾琏搂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齐整,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尤二姐道:“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贾琏忙问道:“这话如何说?我却不解。”尤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愚人待,什么事我不知。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贾琏听了,笑道:“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见929页)
尤二姐因为有过淫行,虽然已经改邪归正,还是时刻放心不下。如果尤三姐真如脂本所说,是个淫奔女,那么,为了避免日后“没趣”,预防悲剧的发生,尤二姐必然会反对她选择“冷面冷心”的柳二郎—你虽标致,却无品行,奈何?
在程本里边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尤三姐以激烈的行动维护了自己的清白。终于,专爱拈花惹草的贾琏也不得不对贾珍说:“就是块肥羊肉,无奈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多扎手,咱们未必降得住,正经拣个人聘了罢。”尤三姐强烈地渴望,也充分地相信自己会找到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只有这样,尤二姐贾琏才会把寻找柳湘莲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做。要不然,贾珍贾琏恐怕不知要有多少次趁机要挟了。
无论根据程本还是根据脂本,贾珍都是“舍不得(程本作“的”)”尤三姐“正经拣个人聘了罢”的。对此,尤二姐的措施是:“你放心。咱们明日先劝三丫头,他肯了,让他自己闹去,闹的无法,少不得聘他。”贾琏听了,说:“这话极是。”(以上四处加引号的引文均为两本中相同的文字,程本见1056页,脂本见932页,)若以程本为准,尤三姐从来就不是尤二姐那样的人物,现在又有了贾琏的支持,当然可以自主选择自己的意中人了。若以脂本为准,尤三姐早就与贾珍有些勾勾搭搭,贾琏本想促成大哥与小姨的美事,反而成了棒打鸳鸯的罪魁。现在他自己与二姐恩恩爱爱,又有何脸面“一错再错”,将尤三姐打发出门?前一段时间,因为尤三姐任着性子一阵胡闹,闹得“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现在,尤三姐居然要改行了,贾珍会这么容易的放了这块“肥羊肉”么?贾琏等会不想趁机捞一点便宜么?—不先乖乖的伺候大爷几日,任你跑到天涯海角也脱不了大爷掌心;除非你死了,或者终身不嫁男人,大爷就伏你!
同样是叙述尤三姐赢得了婚姻自主权,程本比脂本可信;同样是描写尤三姐之死,脂本不及程本合理。两本有关这一事件的文字是基本相同,但细微的差别透露出了迥然不同的意义。
脂本是这样描述的: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见945页)
根据这段文字,可以断定,尤三姐是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耻”为人所不齿。在这样的情况下。尤三姐竟然一定要嫁给“冷面冷心”,对“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的柳二郎,竟然会害怕自己无趣,竟然会用死来回避问题,这些都是不可思议的。
对此,程本是这样描述的: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返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听了什么话来,把自己也当作淫奔无耻之一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不但无法可处,就是争辩起来,自己也无趣味。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见1072页)
根据这段文字,我们可以发现:尤三姐始终不与贾珍贾琏同流合污,非常珍惜自己的贞操和名誉;然而,终于得不到社会的承认,被视作终身依靠的爱情顷刻间也化作了泡影。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揉碎桃花红满地”。尤三姐的自刎既是对生活的绝望又是对黑暗社会的反抗;既是表明自身的清白,又是表现对柳湘莲爱情的忠诚。两本相比较,程本显然比脂本合情合理。
脂本最令人怀疑之处是它对尤三姐的描写违背了曹雪芹对女孩儿的一贯态度。
固然,《红楼梦》里也有几个淫妇荡妇,如鲍二媳妇,多姑娘等。但这些都不是作者喜欢的人物。虽然作者对“淫”的看法很复杂,但凡是作者所钟爱同情的人物都是与“淫”绝缘的。林黛玉情而不淫;史湘云天真烂漫;薛宝钗,尽管历来评价不一,也是绝无淫行的。其他诸如李纵、探春、香菱、平儿等等许多人物也都清白如水。这不仅仅因为作者尊重同情这些“女孩儿”,还因为《红楼梦》不是那种借淫宣淫讽一劝百的诲淫之作。《红楼梦》即使偶尔涉“淫”,也是为了揭露封建大家族的罪恶和礼教的虚伪,而不是为了描写这些丑行本身。因此,就作者对女孩儿的尊重态度以及作者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而言,《红楼梦》是不可能将尤三姐刻划成一个淫妇的,更不至于描绘出那些猥亵情景来。程本脂本第六十六回都有一段尤三姐对贾宝玉的赞叹,这里显然含有作者引尤三姐为知己的意味。在这种情况下,作者会肆意刻划尤三姐的淫态吗?
当然,不可否认,尤三姐确有“淫奔”之嫌。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时代,尤三姐居然自作主张爱上了一个戏子并发誓非他不嫁。这在某些头脑冬烘的先生看来,真是不知廉耻,不死不足以惩创人心了。曹雪芹笔下有三个“自择夫”的人物:一是“还泪”的林黛玉,二是司棋,第三个就是尤三姐。曹雪芹对婚姻自主是非常同情乃至赞赏的,他刻划这些人物是为了控诉封建礼教的虚伪和吃人,又怎么可能将尤三姐刻划成一个淫妇呢?脂本对尤三姐的态度显然不是曹雪芹对尤三姐的态度。
最后,就爱憎立场来说,程本也比脂本准确些。程本里边的尤三姐死于封建势力的扼杀,脂本里边的尤三姐则“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尤三姐语,见脂本981页)
诚然,《红楼梦》的主题相当复杂,不能用“歌颂”、“暴露”的标签加以简单的概括,但其对四大家族罪恶的揭露还是非常深刻的。薛蟠打死小乡宦之子便如同没事人一般,一走了之,王熙凤弄权铁槛寺,毒设相思局;贾雨村了为讨好贾赦将石呆子弄得家破人亡;贾赦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胁迫母亲身边的丫头做小老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仅就这点来看,在尤三姐与贾珍贾琏中间,作者是不可能偏袒贾珍贾琏而厚责尤三姐的。
在这个问题上,脂本尤其不能自圆其说。当贾琏第一次问尤三姐看中了谁时,尤三姐泣道:“姐姐知道,不用我说。”(脂本933页)尤三姐对柳湘莲的追求,虽然一直总是藏得很深,但偶尔的溢于言表,肯定是不可避免的。正因为她的追求非常热烈,持久而执着,并且早就有所表现,所以她才有把握说:“姐姐知道,不用我说。”
试想,一个在爱情上长期以来一直有着自己独特追求的女孩子,会不会违背自己的初衷,主动地去勾引两个姐夫?尤其荒谬的是,根据脂本的说法,似乎贾琏贾珍本来并不是什么淫棍,只是由于尤氏姐妹的勾引,才“丧伦败行”的。这可能是曹雪芹的思想么?明明是几个淫棍胁迫了素内异志的女孩子。脂本偏偏出尔反尔,称尤三姐“淫”了两个男人;将受害者写成了加害者,将胁迫者颠倒成了受害者。如此漏洞百出的说法和“女祸论”观念显然不可能来自伟大的艺术家曹雪芹。
为了更深刻地理解尤三姐形象的意义,也为了更准确地把握作者创作《红楼梦》的真实意图,我们有必要为尤三姐恢复名誉。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怀疑:脂本是不是真正继承了曹雪芹的真谛。
注
[1]持此观点者甚少,戴不凡先生曾有此倾向,见《红学评议·外篇》P423(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2]持此观点者甚多,戚本王府本关于这事件的批语可能是上类论调中较早者。
[3]“淫奔女改行自择夫”系戚序本第六十五回回目,这里借用这句话是针对庚辰本的实际内容而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