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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本·脂本尤三姐形象的比较(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王载源 蒋申干  点击:次  时间:2001-09-07 00:00于哲学网发表

 

  尤三姐是《红楼梦》里边最光辉最富反抗精神的女性之一。但是,长期以来,对于尤三姐的评价一直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些人认为尤三姐勇于维护人格尊严,对黑暗势力毫不妥协,但终因为力量悬殊,被黑暗的社会吞噬了;[1]另一些人认为尤三姐一失足成千古恨,先“淫”后“贞”,终被视为“淫”。得不到社会承认,羞而自尽。[2]前一种认识一般是以程本对尤三姐的描述为根据,后一种认识以脂本系统各本对尤三姐的描述为根据。由于人们习惯于认为脂本继承了曹雪芹的真谛,所以后一种认识的影响要大些。那么,究竟哪一种看来更合情理呢?这就是本文所要论述的问题。

  要讨论哪一种看法更合情理,实际上也就是要讨论哪一种版本对尤三姐的描述更合情理。本文拟就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以庚辰本为底本校注的《红楼梦》(以下简称“脂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与花城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程本系统的《红楼梦》(以下简称“程本”)作一番比较。

  根据脂本的说法,尤三姐本来就与贾珍有些轻薄,贾琏戳破了这层纸;于是,她拿出一套“无耻老辣”来,镇住了贾珍贾琏弟兄两个,把两个男人“淫”了。此后,尤三姐不甘“白落个臭名”,肆意拿他们作践取乐。出人意料的是,这么一个“淫荡女”忽然一下子“改行”了,要嫁给“素日可心如意”的柳二郎。后因柳二郎得了消息,嫌尤三姐“淫奔无耻”、“不屑为妻”,尤三姐自觉无趣,自尽了。

  根据程本的说法,尤三姐虽“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贾琏想吃杂会汤,作“通家之好”,将尤三姐当成了尤二姐一色的人物,激怒了尤三姐。尤三姐拉下脸来,将二人镇住,又把二人嘲笑取乐了一番,撵出门去。此后,尤三姐挑扎吃穿,肆意作践财物,惹得人人心烦,终于赢得了婚姻自主的权利,择定了柳二郎。不料柳二郎又要悔亲,尤三姐知他必在贾府中听了什么话来,把自己当成了无耻之徒,极度的痛苦和失望中,尤三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尤三姐在脂本中是“淫奔女改行自择夫”[3],第六十五回“夜饮”一节就是其“淫荡”的铁证。在程本中,尤三姐则是一个性情泼辣的贞洁女子;“夜饮”一节拉下脸来是以攻为守的自卫,是不甘供贾珍贾琏兄弟淫乐的具体表现。在脂本里,尤三姐挑拣吃穿是不愿“白落个臭名”,既然已经落了个臭名,索性就胡闹一场。在程本里,尤三姐挑拣吃穿肆意作践是要让大家觉得“留着他不是常法子,终久要生事故”,允许她“正经拣个人聘了罢”。

  粗一看,两本似乎井水不犯河水,各为体系,自成一家,很难说有什么高低。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简单。

  首先,就程本脂本都认同的“自择夫”而言,尤三姐不可能是一个淫荡女子。对此,程本是这样描述的:(起初,贾琏二姐以为尤三姐看上了宝玉)尤三姐啐了一口,说:“我们有姐妹十个,也嫁你弟兄十个不成?难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没有好男人了不成?”众人听了都诧异。(原来是,)“五年前我们老娘家做生日……请了一起顽戏的人……里头有个妆小生的,叫作柳湘莲。如今要是他才嫁。”

  关于这段描述,脂本与程本的区别就在于“姐妹”作“姊妹”,“玩戏的人”作“串客”,其实质内容没有丝毫不同。贾琏听说后夸道:“果然眼力不错。”(此语两本同)。无论根据程本还是根据脂本,尤三姐看中柳湘莲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在心中考虑过五年,比较成熟的抉择:其目标是明确的,毅力是坚强的,立场是坚定的,行为是一贯的,根本不存在所谓“淫奔女改行”的问题。

  根据脂本的叙述,尤三姐认为:“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尤三姐有着强烈的自主意识;五年来,她一直有着自己为追求;她并不是那种希冀荣华富贵,向往淫荡生活此人。脂本既然承认这一点,又将其刻划得非常淫荡,显然早自相矛盾的。

从人之常情的角度来看,一个对于人生对于未来对于婚恋有着自己追求的人,是不可能做出“非礼”之事的。这种人对于贞操、清白非常重视,甚者,死亡的威胁也对之无可奈何。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八)里有一则故事有助于我们对此的认识。

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至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间,入逆旅午餐,见少妇裸体伏俎上。绷其手足,方没水洗涤,恐怖战栗之状不可忍视。客心悯恻,倍价赎之。释其缚,助之著衣.,手触其乳。少妇极然曰:“荷君再生,终身贱役无所悔,然为婢媪则可嵝,为妾媵则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诸此也,君何遽相轻薄耶?”解衣掷地,仍裸体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脔,哀号而已,终无悔意。

  一个女子为了维护自己的贞操,面对屠刀也毫不退缩。这样的事例未免有些极端,但同时也说明了贞操观念对妇女的影响是多么的深刻,一个贞操观念极强的女子为了维护贞操,可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在程本中,尤三姐对贾珍贾琏的痛斥,不仅是出于贞操观念,还有着对婚姻自主的热烈追求,所以表现得非常泼辣、尖刻,并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在脂本中,作为未婚少女的尤三姐竟当着丫头小厮们与贾珍“挨肩擦脸,百般轻薄”,真不可思议。杀身成仁,固然过激;如此放荡,似更出人意料。一个深知“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一心想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的未婚少女可能不可能与姐夫“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退一步讲,就算尤三姐诚如脂本所描述的那样,是个淫奔女,脂本依旧存在着难以解释的漏洞,即这么一个淫奔女可能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改行”。从性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一个淫女是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洗心革面的,有这样一个事例,某孝廉得志后,要娶某个昔日有恩于己的妓女为妇,妓女谢绝了他的要求,说:.“妾性冶荡,必不能作良家妇,如已执箕帚仍纵怀风月,君何以堪?如幽闭闺阁如坐囹圄,妾又何堪?”(《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一)

  如此坦率之人并不多见,以性情冶荡拒绝荣华富贵更是闻所未闻。不过,对于一个妓女来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长期的青楼生涯已经使得她们的某些思想观念发生了改变,“嫁夫着主”、“从一而终”、“贞节廉耻”对于她们来说已经是无所谓的东西了。所以,为了不致幽闭闺阁,为了满足自己亢奋的性欲,她们宁愿放弃荣华富贵,宁愿生活在为世人所不齿的青楼之中。脂本中的尤三姐是一个非常轻薄的女性,在她面前,贾珍贾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很难想象,一个性欲亢奋,廉耻观薄弱的人居然也会“改行”,而且“这人(柳湘莲)一年不来,他(尤三姐)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一个轻薄女子会耐得住十年,乃至一辈子的寂寞吗?

  再退一步讲,就算生理上的障碍可以凭借毅力而克服,但脂本中的尤三姐并不具备产生这种毅力的条件。因为改过自新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当然,古往今来也有不少改过自新的例子。如:除三害的周处,险些儿被一文钱憋死的“英雄汉”赵匡撤,中年学医的皇甫谧以及许许多多“从良”的妓女。这些人的幡然醒悟除了因为得到了令人尊敬的长者的教诲外,还因为这些人以往的“为非作歹”是处于“不自觉”状态,或者因为其“堕落”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她们从心底里讨厌这种堕落,更没有一套为自己辩护,支持自己行动的理论体系、脂本中的尤三姐则不同,备下大礼,努力劝她“改邪归正”的贾琏尤二姐并不比尤三姐更高尚,而此二人在尤三姐心目中的地位也远不足以使之幡然翻悔,尤为重要的是,尤三姐的淫荡已经进入了“自觉状态”有着自己的一套反传统理论一“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到那里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具有非常强烈的反抗意识,很有一种与失望人归于尽的气概。而且,我们知道,尤三姐已经承认自己落了个臭名,很难想象,一个自甘堕落,进行变态反抗的女子会“改行”,会去追求一个“冷面冷·心的人”。这不仅仅是生活习惯的问题,更涉及到人生观的改变,需要彻底的洗心革面。脂本对此的处理太简单化了,不能令人信服。

  程本则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尤三姐拉下脸来大闹一场是为了维护清白,尤二姐对她的“规劝”实际上是承认了她斗争的胜利。所以,尤三姐很自然地就“像又换了一个人的是的”了。

  换一个角度,我们还可以发现:尤二姐等人对尤三姐自择夫的态度也使人对脂本的合理性感到怀疑。如果按照脂本的说法,那么,就算尤三姐一时痴心,一厢情愿地想嫁给柳二郎,尤二姐一个问话也就可以将她的希望打个粉碎,更不可能支持她的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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