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宋之际的诗歌复兴,从它的起点来看,也受到过古典化、模拟化的影响。当玄言诗存在的文化基础(即门阀政治的格局与它的主要意识形态玄学)发生变化后,玄言诗也开始退出诗歌发展的主流。诗人们开始重新回顾汉魏西晋的文人诗艺术传统,但最先却仍然摆脱不了西晋时期的那种模拟化、古典化的创作方式。南朝时期的山水诗、咏物诗和描写女性美的宫体诗,在诗美观上都是以再现为主导的。而追求形似的观念正是这种再现诗美观的基本内涵。儒家诗学只建立起面向社会的再现诗美观,而且那里面包含着明显的伦理目的。而南朝时期再现的诗美观则是指向客观美,将自然山水、客观事物引入诗歌艺术的范围之内。所以可以说,写作方法上的再现诗美观,是在南朝时期才真正确立起来。这也是南朝诗歌对诗史发展的最大的贡献。
可是,南朝时期再现诗美观的片面发展,也导致了对诗歌艺术本质的较严重的偏离,以至成了西晋教条的表现诗美观之后的又一诗史之教训。这时期诗歌,虽然不是完全放弃表现诗美观,但大部分作品都绮靡、涂饰,刻画物色、影写艳丽,失去了诗歌艺术的表现性。当然他们也有一些作品由再现而臻于表现,由形似而入于神似。开示中国古典诗歌写景状物之方向。
但是进一步将诗歌从刻板再现的诗美观中解脱出来,增强其表现性的还是永明诗人。整个南朝诗史,一方面是再现观念的进一步推进,从再现山水到再现各种事物,直到再现女性美;另一方面也在不断地寻求再现与表现的新的融合。这一诗歌史的逻辑发展过程,至盛唐时期达到了高峰。在盛唐诗人的代表性作品里,表现与再现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李杜诗是咏物、言志兼而有之,正是盛唐诗表现与再现完美统一的典范。汉魏文人诗和盛唐文人诗是诗史上的两个典范,但是每当达到新的完美的融合、出现典范的诗美之后,一个新的矛盾运动又隐潜地展开。盛唐之后的中晚唐至北宋时期,又是一个新的矛盾运动的过程。
盛唐之后的诗史,一个突出的现象就是流派的形成,中晚唐时期,社会矛盾激化,士人群体也失去了统一的价值标准,彼此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追求都很不一样。由此导致艺术观念、审美理想上的分歧。这应该是盛唐以后诗歌出现流派的现象的外部原因。从内因来看,也是由我们所说诗史发展的新的矛盾运动导致的。各种诗歌流派的歧异,从根本上说是因诗美观念之不同而造成。
中唐至北宋初的诗坛,尽管流派众多,体格各异,但观其大势,实可区分为以保守为性格的表现诗派和以革新为性格的再现诗派。表现诗派的主要特征是拘守初盛唐成法、以成熟于盛唐时期的格律诗体为主要体裁。他们讲究体、格、境的细腻把握,追求某种似在非在、似隐似现的艺术上的法式,将近体诗艺术向婉切、精约、优美的方向发展;抒感伤幽微之情,造清新轻丽之象。其旨趣虽欲追盛唐而造作每邻于齐梁。这是因为保守的表现派与真正的表现派外表相近而内质不同。因为他们将表现美作为法式、技巧来把握。而非作为一种精神来体验。这一派在晚唐、五代作者甚众,然造诣都很有限。五代时的南唐诗,宋初的晚唐体、西昆体,都应属于这一派。
另一方面,则是具有革新精神的再现派的崛起,其中最有影响的是韩孟诗派和元白诗派。韩孟派的诗人追求强烈的形象效果,尚奇尚怪,一反传统的以中正平和、优游不迫为尚的诗美观。韩孟派中,如孟郊、贾岛乃至李贺,也都有追琢穷搜,穷其意、尽其象的特征。但比之韩愈,这几位诗人倒是常能由再现而臻于表现,创造了真正的诗美。
元白诗派虽与韩孟诗派趣尚不同,但也是在很突出的再现诗美观支配下展开创作的。
中唐再现诗美观的强化,一方面是这些诗人希望打破日益凝固、停滞的格律诗艺术系统对诗人创作思维、诗歌题材开拓的束缚,是诗史自身发展规律所驱使。另一方面,也是由当时激烈变化的社会现实及适应这种变化而发生思想文化上的变革思潮之刺激而产生的。
表现与再现两种诗美观的分歧,从中唐一直延至北宋前期。在这个过程,局部的融合虽时有成果,但从整体趋势来看,全面的、积极的融合并未出现。从这个意义说,这种新的融合就成了宋代诗人的一个课题。事实上典范性的宋诗风格的出现,也正是一种新的融合的结果。至此中国古典诗史的主要逻辑进程已经完成。这以后元、明、清三代诗史,当然仍在这种矛盾运动中进行,但基本上是在模仿式的重复前面的那些周期。因此宋以后,新的典范性的诗美类型并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