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名 密码 看不清?点击更换 看不清?点击更换 忘记密码 注册   加入收藏  
 
 
《离骚》的心灵史诗形态(1)-文化研究
来源:  作者:杨义  点击:次  时间:2001-09-06 00:00于哲学网发表

    五、人生挫折与精神升华
    屈原经历过“甚任”——“怒而疏”——“绌”——“放流”——“行吟”——“自沉”如此曲折复杂的悲剧人生过程,这种灾难性的经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乃是别人难以代替的精神拥有。当这样一个才华卓绝的诗人从政治社会的中心,被无规则可言的力量弹射到政治社会的遥远的边缘的时候,他把惟一的精神拥有——一颗滴着血的心,献上诗的祭坛。
    当他遭疏受绌而离开政治社会中心,却尚处于不甚遥远的边缘地带之时,他曾经开展过一个不无雄心的“滋兰树蕙工程”,培养自己政治路线的人才基础。
    屈原的滋兰树蕙,看似是雅趣悠然的花农经营,但从用字的呼应而言,他实际上想重振春秋到战国前期、即楚国上升期的人才规模和发展势头。他对此番事业是充满期待的。然而不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导致众芳的“萎绝”,而是国家的人才导向的偏差,造成众芳的内在变质和“芜秽”。人才的异化变质,与统治者不听劝告则宠“秽”相关联。
    精心筹措的人才计划的崩溃,从根本上破坏了屈原东山再起的历史环境,使他陷入了与环境相对抗的孤独的“伤”与“哀”。其伤其哀之浩大,竟然改变了“香草喻”的句式组合结构。在前述的“比——赋——比——赋”组合中,基本上是两句一转的,其结构形态也就是“比(2)——赋(2)——比(2)——赋(2)”。到了这里,句式结合陡然一变,变成八句一转,成为“比(8)——赋(8)”的组合。
    育才事业的崩溃及其导致的精神危机,形成了动荡不已的感情激流,冲击着和重构着《离骚》的美学机制。前面既已把“比(2)——赋(2)”的句式组合变成“比(8)——赋(8)”,这就变得极其自由奔放,一发难以收拾。随之而来的是“比(2)——赋(2)——比(4)——赋(4)”的不统一规范的句式组合。
    诗人别开生面地创造了自然现象连同时间次序也人情化、或人文化的艺术手法,草木解情,随人开谢,其哀伤之处已足以感动天地了。出格的艺术手法出现在出格的句式组合之间,绝不是偶然的。
    句式组合的变动和艺术手法的创新,深化了精神悲剧意义的发掘。随之的诗句中。连续出现了三个“死”字。《离骚》对死亡意识作出了新的诠释,它选择死亡作为一个极点,来证明生命的价值,包括证明生命之清白、高洁,以及追求之不同凡响。生命之可贵为死亡所证明,死亡意识也就成了悲剧形态的生命意识。
    应该看到,这种死亡意识不仅为了证明具有独立品格的个体生命,而且蕴含着为民请命的深刻意义。《离骚》对“民生”、“民心”、“民德”的重视,在先秦民本思想中应占有重要的位置,而且其民本思想是以生命作为抵质,从而赋予死亡意识以深刻的社会内涵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死亡意识“解放”了诗人的思想,从而也使他的香草喻进入了更加从容自若的境界,而且是带有“精神家园”意味的境界。
    死亡意识的洗礼,使诗人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或某种精神再生。他选择了污浊政治之外的一片干净土。精神上的解放,使香草喻的句式组合经过一番变动之后,又返回“比(2)——赋(2)——比(2)——赋(2)——比(2)——赋(2)”的正常状态,以句式转换的正常有度来表现精神上的从容不迫。芳草喻往往是随着前置的动词的变化,而产生内涵和方式的变化的。当诗人未经忧患而注重品德修养时,他使用的动词是扈(披)、纫、搴(攀)、揽,带有向外采纳的性质,采纳以滋养自己的品德。已受挫折转而培育贤才时,他使用的动词是滋、树、畦、杂,带有由内施予的性质,施予所育的才士以自己同样的芬芳。如今他备受磨难而追求返回自我之本性的时候,使用的是制、集、高、长一类动词,这些动词的使用已经使香草喻和诗人自我浑然一体了。因此他相信自己情操高洁芬芳,明洁的本质未尝亏损,既然是花香玉润相交融,又岂在乎别人说短道长?诗人在自己的精神家园中,已获得了短暂的自足感。
    六、自我裂变与戏剧性诗学机制
    前述内容占《离骚》的126句,自成起迄,堪称《离骚》上章。它从“人之初”写到诗人以芬芳情操和坚定意志,追求民族国家的复兴事业,在屡受挫折和磨难中,以死亡意识证明生命价值,从而把自己推进精神家园。
    作为第一大段结尾的精神家园的自足性是非常脆弱的,是建立在深重的危机感之上的。这种短暂的自足性,究竟还须死亡意识作终极的保障。在追踪诗人的“后精神家园”的心灵历程之时,我们发现,这种自足性很快就瓦解了,自我发生分裂。以戏剧的、或神话的形式进行心灵代言,使分裂出来的两个“自我”互相质疑。自我分裂,成为诗人向更深层面进行精神探索和诘究的形式,成为他经过死亡意识洗礼之后独特形态的再生。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它实际上是在幻想中“借体代言”,进行两个分裂了的“自我”的对话,以揭示诗人潜在意识中家庭责任与政治追求难以两全的矛盾。女媭的责怪连用三个“独”字,既是对诗人独立人格的揭示,也是对诗人不顾身家的独行其是的反省。
    《离骚》对戏剧性托体代言,采取了互不雷同的处理方式:“女媭之詈”发言的只是对方,“重华陈词”发言的只是我方,前者之答在不答之中,后者却给前者一个不答后之答。因为向女媭说明政治追求高于个人的家庭生活,是多余的;他只能寻找前代圣王来谈论政治原则、政治理想,以及本人政治行为的是非。诗人把自己的心灵历程导向远哉悠悠的帝舜,已是一番穿越历史时空了。他向帝舜陈述的,竟是帝舜生前不及见的夏启以后的历史,又一番错乱了时空。时空在心灵历程中成为出入无碍,可以随心所欲地安排的东西,这也是《离骚》的一大发明。
    当诗人跪下陈词的时候,他是虔诚的,是忠实于自己的感觉的。他感觉到的世界竟然是夏前期的政治紊乱,以及夏末和商末的王朝瓦解。他如何感觉着现实,他就如何感觉着历史,其间折射着他对现实政治中荒唐无耻、争权夺势的愤慨。为了强调这种腐败政治的结果,其筛选历史出现了巨大的时间跳跃。“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这简直是振聋发聩的警世危言。
    这番政治陈词似乎要向帝舜讨个明示,其实它对政治价值的判断已经建立在历史判断的基础上了。陈词是多层次的,从反反正正的历史教训中,升华出可以遵循的政治哲学,诗人思念到在现实中施行的异常艰难,作为一个遭疏绌的臣民,他所能做到的只是身临危死,也不改悔初志,绝不投机取巧,哪怕像前代贤臣那样被剁成肉酱。这是在帝舜面前发誓,实际上也对女媭的责怪作出决绝的非答之答了。受女媭之詈和向重华陈词,似乎是互不相干的两出戏,但在深层次上它们之间却蕴藏着双峰并峙、互生回响、循环对答的美学机制。
    七、神话隐喻性心理逻辑
    就帝舜陈词的时空错综和精神恍惚中,诗人启动了通古今之变,进而究天人之际的心理逻辑通道。中国历史的邃古开端,就是与神话相对接、相混合的,即便帝舜、鲧、禹,也处在半是神话、半是历史的迷离状态。这就给中国诗史开端期的诗人提供了莫大方便,使之出入于历史和神话而无碍。《离骚》于此把心灵历程转换为绚丽夺目、异彩纷呈的神话游行历程,堪称诗学绝笔。这种神话性心理逻辑的生成,乃是神话之风未息,而心理抒写技术臻至高明的时代产物。
    既然诗人揽蕙掩涕,哀伤不遇明时,那么这种神话心理逻辑就推动他超越自己的生存境遇,以“上征”的形式追求精神的自由。
    如果说,诗人的自然形态的精神家园存在于兰皋椒丘、荷衣莲裳之中,那么他的神话形态的精神家园,则存在于昆仑神话系统。昆仑神话是洋溢着中华民族寻根意识的神话系统,它具有天地相通的双重性,既是帝之下都、百神所在,又是黄河之源,与大禹治水相关联。诗人朝发苍梧,夕至昆仑上的悬圃,走的是一条由帝舜到天帝、由历史到神话的寻根路程。昆仑的层次感乃是诗人的精神层次感,他已经到达悬圃,具有驱使风雨的灵通了,但尚未到达帝之所居,获得精神极点的大神通。从悬圃到帝居,存在着“路曼曼其脩远兮”的精神历程,他至今还停留在“灵琐”、即帝官大门镂刻的花纹图案之前。
    诗人是以不避艰辛的精神求索者自任的,他继续着绚丽多彩的神话隐喻性的精神求索历程。各种神话因素在天马行空式的精神求索历程中,重新组合成新的神话。诗人构思了一个太阳与人的新神话,乘着神骏,与太阳结伴同行,充满着太阳与人之间的人伦亲情感。
    新神话还在继续,但诗人与月神御者、风雷之神和鸾凤的关系,已不如太阳那样情同手足,而带点主人与扈从的意味了。这种意兴淋漓的想象,造成了宏大声势与卑微结局的悖论,天路的蔽塞和精神探索的受挫,使诗人在神话世界中窥见人间世界的阴影,一样蔽美嫉妒,溷浊不堪。
    诗人受帝阍冷遇,不启天门,便从天国返回地面,开始了折琼枝以求“下女”的精神历程。神话隐喻具有多义性,对其指涉不可刻舟求剑。前人多把这种精神历程比附楚国政治现实,其实,何尝不可以把前者说成是追求精神上的终极关怀,探索天地之道,后者是寻找理智情感上的相通相悦者?甚至约而言之,前者重在求真,后者重在求美。总之,神话隐的多义性所在,正是《离骚》经得起反复的再阅读的魅力之所在。
    求女是前面已论述过的“两性喻”,但内涵已有根本性变异,不是指涉君臣关系,而是指涉与诗人相通相悦的美好心灵。它是诗人的心灵历程,在求高明之后的求沟通。
    神话性心理逻辑穿透了和重组了时空,把美女区分为神话的,半神话、半历史的,以及历史的三种类型。诗人的追求虽然一再退而求其次,但都因礼法或疏或密,派出的媒人在品行、能力和环境方面不足以传达心曲,统告失败了。那枝从春宫折下的琼枝荣华未落,足以代表诗人的美好心灵,却献赠无门,只好任其枯萎。这就难怪诗人几乎重复了受帝阍冷遇、上天无门时的那种叹息:“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了。
    如果说,昆仑行是诗人借奇丽的神话想象作一番精神逍遥游,那么求女行就是诗人把潜在的被压抑的性意识,转化为寻求精神上的知音者了。
    若从历代风俗变迁考之,这种求下女也是事出有因。把历史年代前推一、二千年的帝喾和夏前期,欲婚简狄和留二姚一类事情,岂不也是可以设想的?如果我们不对神话隐喻作狭隘理解,那就可以理解到《离骚》求女幻想的丰富内涵——顺着神话性心理逻辑的余势,楚国诗人利用历史空间存在的可能生,借神话与历史间的著名美女,导泄被压抑的性意识,从而匪夷所思地创造了寻找相知相悦的美好心灵的隐喻形式。由此可知,新神话的创造,为《离骚》具备心灵史诗的品格,拓展了无比绚丽的思维空间和文化意义和含量。

 



哲学网编辑部 未经授权禁止复制或建立镜像
地址:上海市虹梅南路5800号2座416室 邮编:200241
ICP证号:晋ICP备 0500684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