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跳下火车的那一刻
只剩下一件空空的背囊,一本诗集
人海之中,你漫不经心地笑
古怪地笑,小女孩好奇地问你
流浪怎么没带吉他,你是走不进记忆的了
有个人在城市的深处咳嗽
这种咳嗽未必能惊醒城市,但它至少让我们意识到一个人的生命与追求,及其寂寞。
当然,我认为客人在这方面最好的单篇作品还是发表在1992年《诗刊》上的《酒吧女郎》。“酒吧女郎”这个带有都市夜生活标记的符号,被抒情主体转换为心灵生命之发掘对象,这个在夜色舞台上唱响山村回忆的歌者,成为“我的姐妹”:
浑圆的乳房映入我平静的眼帘
教我心中泛起一种圣洁的沉默
在拒绝了一切“高贵漂亮”的浮华联想之后,与她的一夜爱欲催落了抒情主体无言泪水。在这里,欲望不再赤裸,它和怀乡病一起,潜在地通向城市深处自我灵魂的失落和重获的边缘通道。在这个意义上,它们都带着“圣洁的沉默”:一种可能借助宗教感悟来超度的感情。
圣杯与莲盘
这样,与客人从城市向乡村、向爱逃离的同时引起我注意的,还有一种清淡若云的神圣追寻。这使他用以拥抱世界的“爆燃之姿”和一种“寂寞”的幽思,以及这种幽思伴随的“城市深处的咳嗽”之间,带来了一种略显神秘的张力。在十多年前的一篇文章里,我就提到过客人的一首诗《全深圳响彻晚祷的钟声》,当时我就惊奇于——
在国际贸易大厦53层顶端的旋转餐厅俯视整个深圳,那几乎可与芝加哥媲美的雄伟景观曾触发了数不胜数的诗句,但此地一个大学生诗人眺望这座城市黄昏灿烂的剪影,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中听到的却是祈祷的远钟(《人的困惑:一种值得注意的文化内容》)
后来,我接触到客人更多的诗作。里面反复出现“主”、“人子”、“耶稣”、“上帝”、“赎罪”、“十字架”、:“圣杯”乃至“莲盘”和“佛陀”等暗示和象征时,点染了一种广被万物、深接生死的感动,似乎立意要表现一种贯通悲喜哀乐、苦难幸福的情绪。在境界的营造上,诗人试图揉合神圣和世俗,平凡与非凡,希望与绝望,肉欲与灵魂,传统与现代的综合性经验。这应该是解读客人诗歌历程的一个重要向度,虽然这一向度常常表现得比较朦胧和杂沓。
爱与牺牲,似乎是所有宗教俱备的重要观念,由此导引出的皈依、宁静、崇敬、虔诚、心灵的沉醉、深切的哀怜与欣悦的激动,象征性的幻觉、期待、追求、思接千载的想象,由此建造一个属于心灵的丰富的世界。客人对宗教意识和宗教感情的表达,或可部分归因于近年宗教文化思潮的影响。从个体心理历程上看,宗教意识和宗教感情又常常因人对某个阶段的经验的酵化、超越而玉成。例如,爱情就属于这种经验。爱情作为人生中深切神秘的经验常常导致对自我和世界的“哥白尼式”的发现,它一方面沟通了自我与他人,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暂忽与永恒等等领域,另一方面又能赋予个人一种全新的意志和欲望去亲近、疏离、沉潜、升华、追求、舍弃、隐忍、超度自身,它通向宗教。或者,在某一意义上,它就是宗教。客人诗中的确贯穿着这一内容。很难用一般的标准去判别他所描述的情爱是何种性质的世俗之爱,它是从兹发生又超越其外的。它是生活的起点又是生命的回归,它是初吻,是家居的火炉,是失意,是浪迹大泽和高原之颠的疯狂,是血肉之躯的悲欢,又是灵魂的呼救,是皈依与宁静的渴盼,是对人生荒诞的正视和宽容,是神圣的牺牲和赎罪,是隐遁,是荒凉的思念,是造物主对所有生灵的遥远又切近的永恒的祝福……我想正是诸如此类的宗教意识和感觉使客人的诗变得深邃,它迷惑了我,却又使我陷于解述的困难。就作为一个诗人的意义而言,我觉得客人似乎抓住了一种比较深刻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是的确有可能帮助他抵御媚俗,而葆有并完善他特有的寂寞与丰富的。
重要的是:从我所谓的“边缘”角度解读:客人诗作的宗教感提供了对城市作为物化生活空间和庸俗规范的超越感,使诗人安于成为流散于世俗界限之间的“移民”和“客人”。
以“爆燃之姿”拥抱语言
本来,在时日的磨损下,我久已遗忘了诗。当客人热诚地把他近20余年的诗作翻开在我面前,而且要我写一些话时,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昏眩。这不仅是因为客人引诱我进入的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色彩斑斓、音响交错,令人目不暇接的语言迷宫,而且因为我必须使用另一种语言以转换对这个迷宫的感受。当客人还是深圳大学的学生时,作为一名文学教师的我就曾被他作业中的很多意象(例如他的“红舢板”系列)触动过,对他的语言组合方式并非毫无准备,但从未估计到客人写下了这么多篇幅长短差异甚大,而语言如此摇曳多姿的作品。
于是,我开始尝试着用不同的走法去经历这一迷宫,终于发现(或者说宁愿认为)要是真的把客人的诗作当作一个严密封闭的迷宫,我就上当了。其实,这是一个十分开放的世界,完全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随意穿插和流连。我把客人的诗歌看作是一个可以忽略具体写作年份的、供人随时刺探的世界,而未必要去追索什么前因后果的线索,正如我们读不少书籍那样。这里有的只是一个由语言所铺排的缤纷的诗境:从神话到宗教,从新潮小说的意绪到平凡与非凡的欲念,从何其芳的遗响到余光中的变奏,从中国古典词章的影响到庞德和艾略特的回鸣……曳地红裙,飞天热雪、城市、村野、茶点、哀歌、水仙花、混沌,船形的童话……这里充满了感官的错杂和情调的交叉,而统领这一切的是一种难于尽言的幽思的暗流,一种由自身及于所爱乃至宇宙万有的流荡之气,一种“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心灵与才情的活跃。准确的说,客人诗歌奉献给读者的,是一个丰盛的意象拼盘。
这一比喻也许并不恰切。“拼盘”这个意象本身太静态了,像某个世纪荷兰人画笔下的静物,而客人的诗是动感的,是飞行的雨,是升降的雪,是一团不定形和没有固定结构的灵思之火,它从一开始就“以爆燃之姿拥住整个世界”(《雪季和雨季》序诗)。任何真正的诗并不是在解释,或者说它任凭解释。最终,对诗的最好解释只能由诗本身来作出。这样,任何其他解释就终于不是一种对它“涵义”的揭示,而只是描述它所唤起的一种反应而已。这种反映是否完整,是否持续,是否被诗人和其他解释者认同就是无关紧要的了。
客人以其变动不居的语言实验,打开了从“边缘”通向各种不同境界的航道。
绚烂的寂寞
对客人的诗作,也许有些读者会觉得它作为一个整体来看未免驳杂,但在文学创作中富有青春活力的作品往往是具有难以约束自己的特征。重要的是,这种作品也不是为那种衰老、高贵而娇嫩的胃口准备的。
作为一个诗人,客人似乎较长时间都处于这样的阶段:用源源不绝的系列诗作来揭发自己生命中特有的丰富与寂寞,丰富使他的意象变幻一轮又一轮,正如“寂寞是咖啡馆的空位,一个挨一个。”
虽然类比不容易做到恰当,但我还是觉得,客人的不少诗作在写作心态上有点接近于拜伦《懒怠的时光》的那种作品。它是青春的,浪漫的,然而又不乏飘忽与寂寥之感。与它对应的丰富主要是一种跃动的才思和对语言之美的敏捷多变,这常常不能掩饰,反而证实着一种寂寞,它们是互为补充的。而这种寂寞又并非一种垂老苍白的孤寂与冷漠。与尚未衰老的灵魂为伴,寂寞有它特有的美。
世界有太多的烦嚣,太多的限制,太多的残酷与庸俗,世人为功利所驱逐,在日复一日的劳碌中磨损了年少无为时的宁静悠闲的心境。生活的灰色常令诗神隐身而去,她偶一闪现,反而形如陌生的“客人”。当我读到这些诗句时,我很难不为客人寂寞中的诗思所触动——
你的嘴满是玫瑰忧郁的风
吐着水波,银白色的波之箭莅临密林边缘
一个乐园侵蚀了肉体的想象,你被杀害
今年冬夜你被一只野兽杀害之前
安详如天鹅,款款在钢琴上如歌的低诉
你在一个浩瀚夏夜融进庭院深深的波光
这里面或有若干惨痛的暗示,然而它又不乏优美,淡淡的忧伤融解于典雅的诗句中,阻止了我们把它和人世中的事变作直接对应的意图,正是“少年的寂寞如你唇间的枫叶一样火红”。这样的寂寞本身就是一种状态,它召唤我们进入语言,在美的笼罩中与现实对峙。概而言之,我想说——谁没有或失落了这种寂寞,谁就不是或不再是诗人。虽然对于成熟的、伟大的诗人来说,这种寂寞无疑要与一种更深厚有力的关于人生的终极领悟结合在一起,因而才显得更切实,更凝重,也更透明。假如客人在其发展中始终葆有这种内在的寂寞,他就有可能战胜媚俗——这种普遍的诱惑,而使诗人的探险历程更进一步。我相信这一点。
本文并非旨在论定客人的诗作多么成功。从某种意义上看,客人始终保持了对艺术感觉和语言运行进行自由实验的姿态。他似乎甘于让诗思任意流泻,有些表达显得缺乏节制,向度漂移,这是因为诗人的触手是朝多个方向伸展的,不免会令部分读者感觉错乱而难以追踪。就算是他的大型组诗(如格式整齐的《雪季和雨季》),也往往只有一种表面上的规范。他的作品充满了局部的精彩与斑烂,但有时也造成了全局构思上的迷失。不过,没准这正是客人的意图:通过一首首音色交错的乐章,用语言世界的“混乱”与现实世界的“混乱”对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现实世界的混乱常常获得一种“正常”的形式),从而使自己的寂寞和丰富得以显现。由于客人的边缘定位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文化上和艺术上的“流散者-移民”的不定位,所以他的真正远景,始终需要在一个更广大的时空纵深中,才能加以准确的勘定。
诗境无限,生命的涵义无限。一切都值得投入,正如一切都可以忽略。人之需要写诗乃是为了给体验过而要失去的东西建立一座纪念碑,因而写诗便成为一种矛盾的过程:创造一种存在,同时又在抛离它。当我觉得客人的某些作品略嫌华丽浮泛时,我便意识到也许这正是作者在抛离它。因为他有足够好的艺术感觉,并且正在奋力游向人世的深处。目睹他挣扎于“边缘”而向诗歌之美的核心奋勇探索的不倦努力,我想最好还是用客人自己的话语来结束此文:
我的昼夜在编织的狂想
面对沉默的季节
我相信曙光
才这样守候夕阳
[1] 见徐敬亚等编《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357页
[2] 拙作《移民城市中的文学躁动》,文艺报(北京),1988年4月16日
[3] 拙作《广义移民与文化离散》,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