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意象主义;意象派诗歌;中国古典诗歌;庞德
艾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美国诗人,意象派诗歌的代表人物,意象派运动主要发起人。庞德还是一个热衷于介绍中国古典诗歌和哲学的翻译家,经他改编并翻译了《神州集》、《诗经》等儒家经典,其误译常被作为翻译界研究的话题。庞德终生不懈地推崇中国诗学,1915年,他曾在《诗刊》上撰文说,中国诗“是一个宝库,今后一个世纪将从中寻找推动力,正如文艺复兴从希腊人那里找推动力”。无论是他用意象派风格翻译的李白的《长干行》(The Ri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还是他本人的意象派诗歌作品都反映了中国古典诗歌对其意象主义的影响。
一、意象主义与意象派诗歌
1908年前后,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影响,以庞德为首的西方诗人们,发起了一场旨在改变英国维多利亚王朝颓靡诗风的意象主义诗歌运动,推动了英美两国诗歌向现代诗的转变。1908年,在英国伦敦,庞德与英国评论家托马斯·休姆(T.E.Hulme)一起创立了意象派诗歌,目的是使诗歌摆脱浪漫主义的伤感情调和无病呻吟,力求使诗具有艺术的凝练和客观性;文字要简洁,感情要含蓄,意象要鲜明具体;整个诗给人以雕塑感,线条明晰有力,坚实优美,同时又要兼有油画的浓郁色彩。1912年,庞德与希尔顿·道利特尔和奥尔丁顿讨论了意象派诗歌的原则,并在1913年第6期的《诗刊》上发表了意象派的纲领,主要有三条:1.直接处理无论是主观的或客观的“事物”;2.决不使用任何对表达没有作用的字;3.在韵律方面,按照富有音乐性的词句的先后关联,而不是按照一架节拍器的节拍来写诗。1914年,经庞德的努力,《意象主义者》诗集出版。从此,意象派诗歌在英美诗坛上激起强烈反响,成为阵容强大的现代主义文学派别。意象派是象征主义的一个分支和变种,它源于象征主义,但有不同于象征主义,象征主义重飘忽的音乐性,意象派则重坚实的雕塑性;象征主义常用隐晦的象征和神秘的梦幻来暗示某种心理状态,意象派则用鲜明、质感、凝练的意象来与诗人的情思融为一体。意象派诗歌还受中国古典诗词和日本俳句的影响。意象派对诗歌的要求是:诗歌必须凝缩、简练、含蓄。突出意象美,抓住写诗时的内在冲动的节奏感,不必过多追求形式与韵律。他们着重用视觉意象引起联想,表达那一瞬间的真实感受。庞德认为,“在人的一生中,奉献出一个意象比写出长篇累牍的大部头著作更为有益”。
二、《地铁车站》与意象主义
庞德创作的《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常被誉为意象诗的典范、意象派的压卷之作。这首诗其实很短,仅有两行: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译文为:人群中这些脸庞的隐现;
湿漉漉、黑黝黝的树枝上的花瓣。
之所以被称为意象派的经典之作,是因为这首诗包容着意象派诗歌的全部特征。而本诗的最大特点就是意象派常用的“意象迭加”(superposition)手法(庞自己创造的一个术语,指的是将比喻与所修饰的意象直接连在一起,中间省去联接词,使之产生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达到了庞德所说的意象“是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物的东西”)。诗的上下两行,分别呈现了两组互相对应的意象。一是地铁车站的人群中,幽灵般显现的面孔;二是湿漉漉的枝条上的许多花瓣。这两行诗句之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比喻关系,而是两组意象之间的相互叠加的关系。“人群、脸庞”这一组意象是直接的现实,是诗人看到的直观形象,是一幅直观的视角画面:熙熙攘攘、人流涌动的地铁车站,在人流中突然闪现出几张妩媚的面孔。“潮湿黝黑树枝、花瓣”这一组意象是由现实的刹那感觉所引起的相似联想:人群——潮湿黝黑树枝;脸庞——花瓣。就这样,两重意象在诗人的心中交替闪现,形成了诗歌画面上的意象叠加。如果再进行深一步的探究,这两重复合意象在画面叠加后,诗人想暗示什么呢?或许是美在瞬间消逝后的失落感;或许是身在喧嚣浮躁的城市中对田园和大自然的一种向往;或许是在单调拥挤的快节奏生活中对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的渴望;或许……叠加的意象中渗透着诗人的思想感情,不同的读者又能从叠加的意象中找到各自不同的生命体验。这使得诗产生了无穷的意义。庞德认为诗歌应具体,避免抽象,删除一切无助于“表现”的词汇。他在《意象主义几个“不”》一文中指出:“不要用多余的词,不要用不能揭示什么东西的形容词……不要沾抽象的边……不要用装饰或好的装饰。”而该诗中的“脸庞”和“花瓣”都是具体的,可感知的意象。高度精简的诗句,有效地表达了诗人的直接印象。因此说,《地铁车站》充分体现了意象主义的创作原则,象征着意象主义诗歌的高峰。这首诗在西方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它把诗歌从19世纪陈旧的写作手法和抒情习惯中摆脱出来,给现代文学带来了启示。
三、中国古典诗歌对庞德的意象主义的影响
《地铁车站》一共两句话,十四个单词,创造了四个意象:面孔(faces)、人群(crowd)、花瓣(petals)和树枝(bough)。全诗虽然一个动词也没有,但每一个名词就是一幅画面,几个画面依次出现,产生一种比兴效果,使读者轻易地把几个意象联系在一起。作者采用阴湿的树枝比喻幽暗的地铁以及其中的人群,通过鲜艳的花瓣形容人的美丽面庞,寥寥数语便勾勒出气氛融洽、意象鲜明的画面。诗中省去了动词、中间亦无连接词,剩下的只有形容词、名词以及英文中必不可少的冠词。因此,高度精简的诗句,达到了意象派诗人所追求的空灵境界,体现出庞德不懈追求的简洁、精确和直接的口语化风格。而这首诗所体现的短小精悍、意象迭加和意旨含蓄的特征正与中国古典诗歌以意象表达情感的艺术原则一致。让人自然联想到了唐代诗人温庭筠的五律《商山早行》中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只用十个汉字就活灵活现地描述了这样一幅图:读者仿佛看到在茅店里过夜的旅人刚刚听到鸡声报晓,就起床看天色;虽然挂在天边的月亮还未落山,可是为了某种原因,不得不收拾行装,匆匆上路;转眼之间就走出了画面,只在铺着一层寒霜的板桥上留下了他的脚印。而且庞诗的形式、内容和艺术手法都与白居易《长恨歌》中的“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非常相似。无论是白诗还是庞诗的前一句都是面孔,后一句都是花,中间都无连接词。庞德自己曾说过,这首诗“是处在中国诗的影响之下的”。
在中国传统美学和文论里,意象出现得很早并富有深广的文化底蕴。刘勰在《文心雕龙》中首先提出“意象”这一概念:“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云:“意象欲出,造化已奇。”中国古典诗歌严谨的格律和汉语特殊的句法造成句法标记的省略,运用意象的拼接,从而形成诗句的高度精简和浓缩。其实,中国在很早就有了意象诗。屈原是意象诗的开山祖。他的代表作《离骚》就是杰出的自传性意象诗,它所表现浓郁的悲剧色彩,坚贞的人格情操,执着的生命体验为意象诗开辟了先河。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把中国意象诗张扬个体主体性推向了顶峰。他扬弃了屈原意象诗中政治、伦理、道德成分,艺术上,时空大幅度跨越组接。意象的不规则性与跳跃性,与诗人大起大落感情的抒发完美的统一,充分体现了‘飘逸豪放’的风格特征,出色地创造了中国意象诗的崭新意境”(吴晟,20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