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化、现代化的进程,以“五四”为界,明显分为两个时期。梁启超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前一时期,而在后一时期,他已逐渐丧失了“领风骚”的地位。为篇幅所限,本文只评介他在前一时期的影响。
一
梁启超登上中国的政治历史舞台,是在甲午战争失败、洋务运动破产之时。甲午战争的惨败使他认识到,仅靠军事装备、工艺技术的近代化并不能使中国振兴。他认为,洋务运动所以破产,是因为洋务派虽讲“变法”但却不知“变法之本原”,没有抓住近代化的根本。因为遗其本,果“练兵如不练”,“通商如不通”,“开矿如不开”,“兴学如不兴”,成效甚微。他断言,中国如仍按洋务派的主张去做,即使再过50年,顶多“亦不过多得此等学堂、洋操数个而已,一旦有事,则亦不过如甲午之役,望风而溃。”(《戊戍政变记》,《饮冰室合集·专集》第1册。)那么,什么才是中国振兴、实现近代化的关键呢?梁启超认为:“三代以后,君权日益尊,民权日益衰,为中国致弱之根源。”(《西学书目表后序》,《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册。)由此他得出结论:中国“能兴民权,断无可亡之理”(《湖南时务学堂课艺批》,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戍变法》第2册。),今日“言爱国必自兴民权始。”(《爱国论》,《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这就是说,兴民权亦即政治民主化乃是振兴中华、实现近代化的关键一环。离开政治民主化,中国就无从近代化。他坚信,一旦中国能兴民权,“则数十年其强亦与西国同”(《与严幼陵先生书》,《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册。),一定能赶上西方先进国家。因此,他把“倡民权”列为《清议报》“独一无二之宗旨”,并表示“海可枯,石可烂,此义不普及于我国,吾党弗措也。”(《清议报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饮冰室合集·文集》第3册。)对此,他是十分坚定而坚决的。诚然,把政治民主化视为中国近代化的关键,最早并非由梁启超提出,但是,他更加旗帜鲜明地提出“兴民权”的口号,并为之呐喊鼓动,就使这一主张为更多人接受,并为之而斗争。
为了兴民权,实现政治民主化,梁启超比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做了更多、更深入的理论工作。他认为,在当时的中国,要兴民权,障碍是多方面的,而最大的障碍乃是长期存在于中国人之中的奴隶性。为此,他在一系列文章中对奴隶性的表现、产生根源及其严重危害作了系统、深入的剖析。他指出,由于“中国自秦汉以来,数千年之君主,皆以奴隶视其民”(《爱国论》,《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人民长期处于无权的奴隶地位,结果在中国人民中养成了根深蒂固的奴隶性。它普遍存在于中国社会各阶级、阶层之中,在那等级金字塔中,下一层者即是上一层者之奴隶,中国“举国之大,竟无一人不被人视为奴隶者,亦无一人不自居奴隶者。”(《中国积弱溯源论》,《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这种奴隶性使人“既无自治之力,亦无独立之心”,“依赖之外无思想,服从之外无性质,谄媚之外无笑语,奔走之外无事业,伺侯之外无精神”(《中国积弱溯源论》,《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一切皆保证唯上之命。这样,就在中国人中养成一种安于被压迫、受屈辱地位的顺民性格,以及对国事、对公共事务一概漠不关心的可怕的消极性,使人既无权利观念亦无义务观念和社会责任感。粱启超认为,这种奴隶性,不仅是提倡民权、民主的严重障碍,也是中国衰败不振的祸根,“不除此性,中国万不能立于世界万国之间。”(光绪26年4月1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35页。)于是,在一系列论著中,他对奴隶性作了全面无情的清算。在梁启超等人的倡导下,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思想领域形成了一股清算奴隶性的热潮,这对扫除中国民主化、近代化的障碍,无疑起了重要作用。
破是为了立。梁启超所以大张挞伐地批判奴隶性,目的是为了使中国人民树立崭新的国民意识,使中国人由奴隶、臣民变为国民。国民一词最早在中国出现,并不在梁的论著中。在1898年9月戊戌政变之前,即已有人(如康有为)偶尔使用国民一词(参见《保国会章程》、《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序》等文)但大量使用国民一词,大力提倡国民意识,并为国民下明确定义的则是梁启超。1899年10月,他首次为国民作了如下界定:“国民者,以国为人民公产之称也。……以一国之民,治一国之事,定一国之法,谋一国之利,捍一国之患,其民不可得而侮,其国不可得而亡,是之谓国民。”(《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饮冰室合集·文集》第2册。)以今人标准评判,梁启超的上述定义显然未必精当。但是,他突出强调了国民是国家主人,主权在民,这就抓住了国民观念的核心。由于梁启超的大力提倡,国民一词迅速为新学家们普遍使用,它逐渐取代臣民一词,成为表述人民在国家中地位、作用的新概念。变奴隶为国民是20世纪初中国最响亮的口号,它曾激励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投身于民主革命的洪流。对此,梁启超的功劳是不可抹煞的。
1902年,梁启超又给国民作了另一定义:“有国家思想,能自布政治者,谓之国民。”(《新民说·论国家思想》,《饮冰室合集·专集》第3册。)显然,这一定义乃是对前一定义的必要补充。前一定义主要是说明国民与奴隶、臣民的区别,而后一定义更明确地指出了国民应具的资格、条件。由于梁启超的提倡,20世纪初的中国思想界又出现了一股国民问题讨论热。但是,在当时,多数新学家主要是说明国民与奴隶、臣民的区别,呼吁变奴隶为国民。而梁启超认为,说明这一区别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如何使中国人自觉地由奴隶进而为国民,使自己养成国民资格。在他看来,所谓“能自布政治”,主要是自治力;养成自治力乃是享受民权、平等、自由的前提,也是实行民主政治的起点。梁启超对国民资格、能力的重视和强调使当时国民问题的讨论进一步走向深入。
从兴民权到清算奴隶性、提倡国民意识,使中国人变奴隶为国民,这就为中国实现民主化作了具体的规划设计。而且,梁启超的这一思路为当时多数新学家所接受,成为20世纪初一代先进中国人的共识。这是梁启超对中国近代化的一大贡献。
二
所谓政治民主化,所追求的是中国人的解放。十分可贵的是,梁启超对人的解放作了颇为全面而深入的理解和说明。他认为,人的解放不能等待统治者的恩赐,首先必须通过斗争。在著名的《新民说》中,他提出了权利由斗争而得、靠斗争捍卫的思想。他说:“权利者,常受外界之侵害而无已时者也,故亦必常出内力之抵抗而无已时,然后权利始成立。”(《新民说·论权利思想》,《饮冰室合集·专集》第3册。)权利如不经过斗争而得,则“如飞鸿之遗雏,猛鹯狡狐或得而攫之”,是不可靠的;只有“熏浴于血风肉雨而来”的权利,才是可靠的(《新民说·论权利思想》,《饮冰室合集·专集》第3册。)。这一可贵思想同他当时的改良主义思想体系显然是抵触的,它对激励中国人为求得民权而奋起斗争产生了积极影响。进而他又指出,人的解放的过程不仅是斗争的过程,同时又是人提高、改造、重塑的过程。不经过一番自我改造、重新塑造,人是无法真正解放的。所谓人的重塑是人的近代化。在他看来,“民德、民智、民力,实为政治、学术、技艺之大原。”(《新民说·释新民之义》,《饮冰室合集·专集》第3册。)人民德、智、体素质的全面提高亦即人的近代化,乃是国家社会近代化的前提、基础。离开历史主体人的近代化,其它方面的近代化就失去了根基。因此,他又大力呼吁、提倡人的近代化。在戊戌时期,他强调兴民权当以“开民智”、亦即提高人民的政治文化素质为前提。在20世纪初,他又发表了《新民说》,要求人民自觉地自新,作一个新民。呼吁提高全民素质,实现人的近代化,是梁启超这一时期的宣传重点。
梁启超认为,人的重塑乃是一项艰巨的历史任务,可是绝大多数中国人对此却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为唤起人们对这一问题的重视,梁启超除正面宣传人的近代化与国家近代化的关系,又无情地揭露了中国人的种种弱点、缺陷。他说,中国人“其缺点多矣”,如奴性、卑屈、依赖、推诿、怯懦、不武、为我、好伪、涣散、旁观、保守、嫉妒、无国家思想、无公共观念,群体意识、权利和义务观念缺乏……等等。他所以作如此全面、无情的揭露,目的是为了使中国人明确自新、重塑的方向,以期“翦劣下之根性,涵远大之思想,自克自修,以蕲合于人格”(《论中国国民之品格》,《饮冰室合集·文集》第5册。),成为一代新人。由于严复、梁启超等人的呼吁、提倡,对“国民性”、“国民劣根性”的探讨剖析受到许多新学家的关注,这对于进一步规划中国近代化的进程曾产生了深刻影响。
从《新民丛报》创刊、《新民说》发表起,梁启超对人的近代化,通常是用“新民”来表述的。所谓新民,大而言之有道德与政治两方面的要求。从道德上说,是要造就一代具有新的道德观念、精神风貌和理想人格的新人。新民德的基本任务是,“纵观宇内大势,静察吾族之所宜,而发明一种新道德。”(《新民说·论公德》,《饮冰室合集·专集》第3册。)这种新道德便是“利群”主义。站在剥削阶级立场,梁启超认为“利己者人之性也”(《论立法权》,《饮冰室合集·文集》第4册。)。但是,他又指出,人是社会动物,任何人都不能离开社会群体而孤立生存。一旦离开群体,“此身将不可—日立于天地。”因此,人们又应树立群体意识、利群观念。特别是在中国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时代,提倡合群、利群就更为重要。为树立利群观念,他把利群看作是道德的根本精神和判断善恶的唯一标准,严厉谴责了“自了主义”、“独善其身主义”,大力提倡公德。他认为,“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矣,而新民出焉矣”(《新民说·论公德》,《饮冰室合集·专集》第3册。),公德乃是新道德的核心,具有良好的公德乃是新民的重要标志。固然,梁启超是站在利己主义立场来说明、处理公私、群己、人我关系的。他曾一再解释,人所以要利群,是因为“非利群则不能利己”(《新民说·论国家思想》,《饮冰室合集·专集》第3册。),利己才是出发点和归宿。在这里,他提倡的乃是西方资产阶级的“合理利己主义”。但是,在宣传“合理利己主义”的过程中,梁启超反复强调了个人对群体、社会、国家有着不可推诿的责任,人人都应关心国家民族的命运、社会的公益、他人的疾苦。这些对于培养人们的群体意识,激发人们的爱国主义热情,树立人们的社会责任感等都曾产生了积极影响。此外,他又以极富感情的文字,大力提倡培养自尊、自强、自治、奋发、进取、坚毅、冒险、尚武……等新的理想人格。这些曾给当时的一代青年以巨大的感染和激励,对振奋民族精神起了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
新民的政治要求,是塑造新型的国民。他认为,新国民的塑造,当从培养人民的“政治思想”(即国民意识)和“政治能力”两方面下手,而后者任务更为艰巨。和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相比,他更重视国民能力、国民资格的培养。此外,他还认为,作为20世纪的一代新民,尚需养成“尚武之精神”、健壮的体魄,具有“军国民之资格”。他说:“尚武者国民之元气,国家所恃以成立,而文明赖以维持者也。”它乃是欧美日本富强之源,而“不武”则为“中国历史之一大污点”。因此,今日讲“新民之道”,就必须改变中国人长期来“以文弱为美称”的谬见,“练其筋骨,习于勇力”,使人民有“健康强固之体魄”,成为军国民(《论立法权》,《饮冰室合集·文集》第4册。)。梁启超的这一主张在20世纪初的中国也曾产生过重大影响。
随着近代化进程的逐步展开,政治民主化要求的提出,加之“社会有机体说”的传入,提高全民素质,实现人的近代化的问题越来越受到新学家们的关注。而对此最为重视,论述最多,宣传最力,并作了较为具体规划的是梁启超。他在这方面所作的工作,对于人们对中国近代化作更深层次的思考,重视近代化的基础建设,无疑具有重要意义。实现人的近代化、现代化,是中国一项长期艰巨的历史任务,今天依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三
随着中国社会变革和近代化进程的渐次展开,一些新学家渐渐懂得,社会变革和近代化乃是一项巨大复杂的系统工程,它需要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各个方面的相互配合,同步进行。他们越来越感到,中国的传统文化在一些基本方面同新经济、政治是不适应的,它明显阻碍了社会变革和近代化的进程。为了推动这一进程,就必须清理改造中国的旧文化,建设一种与新经济、政治、新的时代潮流、世界潮流相适应的新文化,实现中国文化的近代化。基于这一认识,他们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发动了一场文化革命。在这场文化思想领域的“革命”中,以口号形式提出的有“道德革命”、“文学革命”(包括“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戏曲改良”和“文学革命”)、“史界革命”、“圣贤革命”(即批儒反孔)。虽未以口号提出,但影响巨大的尚有哲学变革和教育改革。所谓文化革命,它乃是一场旨在使中国文化实现创造性转化,实现近代化的文化革新、文化重建运动。中国近代的文化革命乃是中国近代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方面,而梁启超则是这场文化革命的主要发动者。
对于文化革新对社会变革、文化近代化对社会近代化的关系和作用、影响,梁启超有比较自觉的认识。通过观察西方近代的大变革,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有新学术,然后有新道德、新政治、新技艺、新器物。有是数者,然后有新国、新世界。”因此,中国的革新“必自学始”(《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饮冰室合集·文集》第5册。)。基于此,他对文化革新、文化重建是高度重视的。正是他最早提出了“诗界革命”(1899年)、“小说界革命”(1902年)、“道德革命”(1902年)、“史界革命”(1902年)的口号,并积极参与了哲学变革、教育改革和批儒批孔的斗争。由于他的呼吁、倡导,并提供必要的阵地,“文化革命”成为一场引人注目的思想文化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