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讲为学”、“以会为学”是王湛之学区别于程朱理学“以学为学”的一个重要特点。讲会和书院的结合,是王湛及其后学寻求学术自由的明智选择,也寄托着社团书院的讲学精神,乃至政治意愿,理应引起人们的注意。正是他们奉“以讲为学”为利器,立书院,联讲会,才鼓荡起百余年的心学思潮。
[关键词]明代书院;以讲为学;以会为学
有关明代书院讲会特点的总结,可以从形上、形下两个方面来进行。形而上者,约略而言,其大要不外有二:一是讲会友伦、师道并重,进而讲究吾党同志,形成同质性,使其持续发展、结成社团、由学术转向政治等皆得以成为可能;二是讲席虽然轮换,讲会则所共尊,无论由朱转王,还是由王转朱,明代学术谱系之流变,皆在立书院、联讲会中得以完成。形而下者,亦有二端,一是以讲为学、以会为学的讲学方式,二是轮会与联属大会的组织形式。本文将讨论以讲为学与以会为学的问题。
一 以讲为学
聚徒会众,以讲为学,是明代书院讲学的一大特色。但查考明人文献,谈到“以讲为学”,则多批评之词。魏校(号庄渠)在给邹守益(号谦之)的信中就说:
伯载诵吾兄书,乐与四方讲学者接,此吾兄惓惓盛心也。虽然讲学者众,世道固甚可喜,而亦甚可忧,何也?讲而不学者众也,是以讲为学者也。行必顾言,义必胜利,吾兄亦尝省其私乎?高明今方为人师匠,一言一行,后进楷模,愿以圣门讷言敏行为主。人心多动,则不能自还。明道有言,只外面有些罅隙便走。又曰人心缘境出入,亦不自知敬。为吾兄诵之。
魏信中既以讲学为喜,更以“讲而不学”、“以讲为学”为忧,批评之意甚明,并以讷言敏行相规劝。邹守益在回信中虽对魏之规劝厚爱表示感谢,但对交砥互砺的讲学津津乐道,其指示错误、偏颇而趋人于中行之说,更表明他其实并不认为“以讲为学”就是“讲而不学”。其回信称:
凛凛然敏事讷言之规,敢不祗服,以无负厚爱!今伯载聚处里,洪甫复来柄郡教,斯文之兴,其几先兆矣。愿时加汲引,交砥互砺,以为来学标的。道,天下之达道也,古今人共由之。有所错误,有所偏陂,则相与指示,期趋于中行。古人舍己从人,乐取诸人以为善,意正如此。
魏校字子材,号庄渠,崑山人,弘治进士。正德、嘉靖之际,任广东提学副使,改道观佛寺为濂溪、明道、伊川、晦庵、崇正、五羊诸书院,“广(州)之诸生来讲者,使散居各书院”,“相与讲明正学”。历官至太常侍卿、国子祭酒。其学私淑胡居仁,《明儒学案》列名《崇仁学案》,算老一辈书院讲学名家。其“貌朴讷简重,言动以礼”,宜乎以敏行讷言而劝到处讲良知之学的邹守益。这是嘉靖初年的情形,但阳明高足们不以为然,随地举会,以讲为学,以会证学等正逢其盛而未有止时。
及至万历二十六年(1598),“以讲为学”被再度作为问题提了出来,但这次已不是师友间的规劝,而将其和泰州学派讲学名家罗汝芳过往在宁国府、云南等地书院讲学传道扯到一起,上报朝廷,并最终引出了驱逐学人而禁立书院的事件,闹得很大。其始作俑者是南京通政使杨时乔,据《明史》记载,时乔“最不喜王守仁之学,辟之甚力,尤恶罗汝芳,官通政时,具疏斥之”。杨疏“大意在维世道正人心,而所指清本澄源者在辟邪说,所指为邪说之魁者,则原任参政罗汝芳也”。疏中罗列罗氏在宁国、云南等地“日集诸生文会讲学”,传其邪说,并称:“数年来,始有直以释老之说为孔子之说,又以禅老在孔子上,直搀入于文章如科举文字者,又以传注为支离,而其言惟以讲为学,会众聚徒,即是不事修为阶级,以知为道,血气心知,即是不事躬行循理。一切皆归于禅老,后学皆不以经书为本领,内则心无所主,外则其言不归于禅老,则归于庄列,子史文体遂坏矣。”其时罗汝芳已逝世十年,秋后算账,似不厚道。但礼部左侍郎摄部事余继登仍借“疏中辟邪崇正之论”,“移文都察院,转行直隶提学御史及各该巡按,遍行各提学官,地方中但有罢闲官员、山人方士、学佛学仙者,昕其于山林空寂之处各修其业,有于通都大邑中聚徒至数十人者,即行驱逐。其不由抚按具题擅立书院、祠宇者,即行禁约,并禁坊间所刻离经叛道新说诸书,不许鬻卖。士子行文,务依二祖所颁示《集注》《大全》为主,而参以《蒙引》《存疑》诸书,各阐理道,勿杂禅机。提学校文,务取不背经义纯正典雅者,童儒仍用新说者不准入学,生员仍用新说者径自黜革。至于乡试、会试行文,知会一体遵行。有仍前不遵者,容臣部及该科指实参治。庶异说渐熄,圣学自明。”如此驱逐学人、禁刊新书、禁立书院,可谓凌厉。但从《明史》“前尚书余继登奏请约禁,然习尚如故”的记载来看,“士大夫多崇释氏,教士作文每窃其绪言,鄙弃传注”的局面并没有真正改变,立书院,联讲会,会众聚徒,以讲为学仍然是当时的主流。数年之后,顾宪成等重建东林书院,更将书院讲学推至另一个层面。
应该说,上述魏校的观点代表讲学者内部不同的声音,而杨时乔、余继登等人的意见,则表达的是“最恶”级的王学反对派的立场,尽管他们的切入点、关注点不尽相同,但对书院以讲为学的批评却是共同的。这表明,在反对者看来,从正嘉到隆万,数十年间,聚众会徒,以讲为学始终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就阳明后学而言,以讲为学则是一个持续了数十年的讲学传统。
需要指出的是,魏、杨、余等人的反对基本上还是在学术层面的交锋,虽然余氏之驱人禁院之议,几乎可以视作嘉靖、万历禁毁书院之后续动作,抑或看成是天启之毁的前奏,但终究还没有包藏明显的祸心,离政治之险恶尚有足够安全的距离。正为如此,在经历东林书院一东林学派一东林党的惨案、改朝换代的巨变之后,清代康熙晚期的学人胡煦可以留下比较中肯的评说文字,其称:
朱子之学以学为学,后儒之学以讲为学。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
有借朱子而指摘阳明者。圣人之门,贵行而不贵言,使朱子而居阳明之时,不识能逮阳明之事功否?
胡煦为康熙五十一年(1712)进士,官至礼部侍郎,已身处18世纪初而远离晚明当年的是非场景,所言属公平之论。因而,我们认同并赞赏其由“以学为学”、“以讲为学”分别朱子之学、阳明之学的观点,并进而主张,朱王之学互为参照,可以得出“以讲为学”是明代阳明学人书院讲学的一大特点的结论。
何以阳明学者要不同于“以学为学”的程朱理学传统,而高扬“以讲为学”的旗帜呢?这与阳明后学秉持“讲学须得与人人面授”,“须口口相传”的师训不无关系。《王阳明全集》附录钱德洪《刻文录叙说》一文,其称:
先生读《文录》,谓学者曰:“此编以年月为次,使后世学者,知吾所学前后进诣不同。”又曰:“某此意思赖诸贤信而不疑,须口口相传,广布同志,庶几不坠。若笔之于书,乃是异日事,必不得已,然后为此耳!”又曰:“讲学须得与人人面授,然后得其所疑,时其浅深而语之。才涉纸笔,便十不能尽一二。”
由此可知,王阳明对“面授”和“口口相传”的讲学方式情有独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知受教者学之浅深,相机而授,广布其学于天下同志。至于“笔之于书”,和口传、面授相比,其力“十不尽一二”,相差太远,不被王阳明看好。
先师既有如此圣训,阳明后学形成“以讲为学”远胜“以学为学”的普遍共识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以面授和口耳相传为主的“以讲为学”,比之以读书和穷尽经史为主的“以学为学”,要优越、快速、有效得多。更何况孔圣人早就慨叹,“学之不讲,是吾忧也”,而学不讲不明,理不辨不明,本来就是古之明训。正是在这种情势之下,阳明学人奉“以讲为学”为利器,立书院,联讲会,鼓荡起百余年的心学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