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亦可见,不能由“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这一命题,就推出西周已有“哲学的突破”,出现了可称为人文主义性质的思想。
三、“德”、生、“德性”
“德”与生、生命有内在联系,这在以后的文献中有大量资料。《诗·节南山之什·雨无正》:“浩浩昊天,不骏其德。”此“德”即“生养万物”之“德”。此是天之“德”。《易传》:“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天地最大的德性。《国语·周语下》注:“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也。九德,九功之德,水、火、金、木、土、谷、正德、利用、厚生。十一月阳伏于下,物始萌,于五声为宫,含元处中,所以遍养六气、九德之本也。”以阳气为“九德”之本。《管子·四时》:“柔风甘雨乃至,百姓乃寿,百虫乃蕃,此谓星德。”“阳为德,阴为刑,和为事。……德始于春,长于夏;刑始于秋,流于冬。三慧刑德不失,四时如一;刑德离乡,时乃逆行。作事不成,必有大殃。”《管子·心术上》:“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庄子·外篇·天地》:“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流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是谓玄德,同乎大顺。”这些论著中的“德”字皆与生命相关。“阳为德”,因阳气乃生命之本。老子常常以精气为“德”,如《老子》28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55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峻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59章:“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德”指的都是精气。因为精气产生精神,是生命之本。《韩非子·解老》:“树木者有曼根有直根。直根者……木之所以建生也。……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身以积精为德”。《吕氏春秋·达郁》:“国亦有郁,生德不通,民欲不达,此国之郁伞(似应为命)”。亦是以生为德。
故“德”,从被受者而言,意谓得到了“生命”而具有自己的本质特性。在这一意义上,“德”与“性”成为同类的概念。“性”从自然生命说,“德”从此生命之现实表现说。古文“性”的本义即“生”,“生之谓性。”[14]卷1“生之自然之姿谓之性”。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对《诗》、《书》中“性”之为“生”,阐释甚详,谓:“独立之性字为先秦遗文所无,先秦遗文中皆用生字为之。至于生字之含义,在金文及《诗》、《书》中并无后人所谓‘性’之一义,而皆属于生之本义。后人所谓性者,其字义自《论语》始有之,然犹去生之本义为近。至《孟子》,此一新义始充分发展。”[12]3这可为定论。“性”为生,“德”亦与“生”相关联,故“德性”常常联用,成为“本性之现实地表现”。今人口语常说:“瞧这个人的德性!”“德性”即指包括习性、品行、样态在内的全副人品。“德”与“性”亦可互用。《庄子·外篇·马蹄》:“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同德即因为同性。《庄子·外篇·在宥》:“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迁其德”指违背其本性,与“淫其性”几为同义语。
《国语·晋语四》:“昔少典娶于有娇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异姓则异德,异德则异类。异类虽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这里,“德”是成型、现实地表现之“性”,不是伦理学上的狭义的道德。“成而异德”是说,两人生之性虽然相同,但由于地理、环境的影响,两地不同风习的影响,黄炎两帝所成型的现实地表现出的性格、喜怒爱好及品行却极不相同,成为“异德”则“异类”之两个不同的“族类”、“物类”。这段话是春秋时人以西周以来之“德”的观念对黄炎两大族之为不同族类所作的解释。
许慎说“德”乃“外得于人,内得于己”,这是以“德”为“得”——“获得”、“得到”的说法,汉人常用此种以“声”引“义”的诠释方法,但并不能揭示出“德”之本质的意义。“德”,就个体说,应是“有得于天而内具在于己”的“得(德)”。如天之“仪型文王,万邦作孚”[9]《诗·大雅·文王》;如孔子之“天生德与予”[10]《论语·述而》。这内在于己的“德”也就是“己”的“生”,己的“性”。老子说“道生之,德蓄之”[15]《老子》51章,意思是说“德”是个体所得于己的“道”。个体得到了“道”,就具有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本质规定性,这就是“己”之德。各种东西都可以具有自己的“德”。“德”亦可加种种形容词和称谓而有国德、周德、酒德、暴德、水德、木德、地德、民德,等等。
“德”的本义与“生”相联系,故其内涵,就个人言,包括道德,也包括智慧才能。《国语·鲁语上》:“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德”指禹的才、德,包括禹治水的功绩和才能。《国语·鲁语下》:叔孙穆子聘于晋,说:“臣闻之曰:‘怀和为怀,咨才为诹,咨事为谋,咨义为度,咨亲为询,忠信为周’。君贶使臣以大礼,重之以六德,敢不重拜”。“六德”包括咨才、咨事、咨亲,三者皆非“道德”之“德”。“德”作为人之“性”包含智慧、才能和道德两方面,因此“圣”的意思也包含着智慧、才能和道德两方面。孔子讲“天生德与予”[10]《论语·尧曰》,就包含着上述两方面的内涵,不是只就道德一方面而言的。《诗·大雅·荡之什》赞美仲山圃的德性——武勇超人、忠贞为国,说“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此“懿德”包含仲山圃的勇力才能与高尚德行两方面。“天地之大德曰生”,此“大德”包括以生养长育万物为目的的“善”,也包括生养长育万物的本能、能力——“能”。但“生”、“生命”对于万物是最本质的第一位的“善”,所以“德”在以后也成为“善”、“性善”、“善性”的代名词。因其与“善”相联系,故“德”亦较多地与道德、美德相联系而成为“褒义”之词。
儒家强调道德,“德”常常与“善”结合、联用。朱熹注释《大学》说:“明德者,所得于天而具于心之光明之德也”,“德”成为道德的简称,具体内容是仁义礼智四德。曾子说:“慎终追远,民德厚归矣。”[10]《论语·学而》“民德”即是民的好生厚生、不忘生命之所自出的仁德与孝德。老子讲的“德”,则主要指人的自然德性,与儒家的看法不同。
“性”与“德”的这种内在联系,对中国思想史上的“性论”影响甚大。其主要的影响是:“性”不是如西方哲学一样,仅是客体、实体的一种属性或本质规定性,一种完全被对象化的“自在”的范畴,而是在“人事”中,在人的行事中被确定的“物”的一种功能、特征。关于“性”、“德”的知识不是一种纯自然知识,而往往是或主要是社会知识。
四、春秋时期之“德”与“道”
“德”在春秋时期是政治学的一个基本概念。这段时期,政治和政论家的基本思想和理念,无不以“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为轴心,如:《左传·桓公二年》载:臧哀伯取郜大鼎于宋,曰:
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今灭德立违,而其赂器于太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太庙,其若之何?”公不听。周内史闻之曰:“臧孙达其有后于鲁乎!君违,不忘谏之以德”。
臧孙达所发挥的即是西周初年的这一思想。庄公三十二年,内史过曰:“国之将兴,明神降之,监其德也;将亡,神又降之,观其恶也。故有得神以兴,亦有以亡,虞、夏、商、周皆有之。”史曰:“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虢多凉德,其何土之能得!”[1]《左传·庄公十二年》内史过、史所发挥的亦是西周初年的这一思想。
僖公五年,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1]《左传·僖公五年》
宫之奇对《周书》的上述教训是牢记于心的。
僖公七年,管仲言于齐侯曰:“臣闻之,招携以礼,怀远以德,德礼不易,无人不怀。”齐侯修礼于诸侯,诸侯官受方物。[1]《左传·僖公七年》
僖公十六年,邾人以须句故出师。公卑邾,不设备而御之。臧文仲曰:“国无小,不可易也。无备,虽众不可恃也。《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曰:‘敬之敬之,天惟显思,命不易哉!’先王之明德,犹无不难也,无不惧也,况我小国乎!君其无谓邾小。蜂虿有毒,而况国乎?”[1]《左传·僖公十六年》
僖公二十四年,王怒,将以狄伐郑。富辰谏曰:“不可。臣闻之,大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弃德崇奸,祸之大者也。郑有平、惠之勋,又有厉、宣之亲,弃嬖宠而用三良,于诸姬为近,四德具矣。耳不听五声之和为聋,目不别五色之章为昧,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口不道忠信之言为,狄皆则之,四奸具矣。周之有懿德也,犹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其怀柔天下也,犹惧有外侮……今周德既衰,于是乎又渝周、召以从诸奸,无乃不可乎?民未忘祸,王又兴之,其若文、武何?”王弗听,使颓叔、桃子出狄师。夏,狄伐郑,取栎。[1]《左传·僖公二十四年》
僖公二十七年,楚子及诸侯围宋,宋公孙固如晋告急。于是乎搜于被庐,作三军。谋元帅。赵衰曰:“郄可。臣亟闻其言矣,说礼乐而敦《诗》、《书》。《诗》、《书》,义之府也。礼乐,德之则也。德义,利之本也。”[1]《左传·僖公二十七年》
以郄具此三德而荐其担任三军之帅。
僖公三十一年,初,臼季使过冀,见冀缺耨,其妻盍之。敬,相待如宾。与之归,言诸文公曰:“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德以治民,君请用之。臣闻之,出门如宾,承事如祭,仁之则也。”[1]《左传·僖公三十一年》
以“德”而推荐冀缺。
定公四年,子鱼曰:“以先王观之,则尚德也。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蕃屏周。”[1]《左传·定公四年》
封周公于鲁,封康叔于殷虚,封唐叔于夏虚。谓“三者皆叔也,而有令德,故昭之以分物”。认为“令德”是周公、唐叔、康叔赐土受封的原因。其他“文、武、成康、之伯犹多,而不获是分也,唯不尚年也”。他们之不能受封,是由于不具有“令德”。
定公十年,夏,公会齐侯于祝其,实夹谷。孔丘相。犁弥言于齐侯曰:“孔丘知礼而无勇,若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必得志焉。”齐侯从之。孔丘以公退,曰:“士,兵之!两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乱之,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裔不谋夏,夷不乱华,俘不干盟,兵不逼好。于神为不祥,于德为愆义,于人为失礼,君必不然。”齐侯闻之,遽辟之。[1]《左传·定公十年》
要之,春秋时期所有重大的政论和谏诤,都是以“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这一观念为轴心的。春秋晚期在孔老思想中居于本原地位的“道”,则处于甚不重要的地位。“道”作为一个名词,不仅出现次数甚少,其意义也多在“道路”这一具体意义上使用。这种情况到春秋末期才发生大的变化。由“天道”、“王道”之较普遍性的“道”,进一步出现了一般性的“道”,且具有了比“德”更高更重要的地位。孔子一再讲“朝闻道,夕死可矣”[10]《论语·里仁》。“道之将行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10]《论语·宪问》“道”成为一切价值的根源。老子思想的情况亦是如此。这标志着一个“哲学突破”时代的真正来临,哲学的形上概念的“道”代替“天”充当了价值之直接的根源。
五、孔子、老子思想之与“德”与“道”
孔子思想的性质可以概括为中国古代人文主义思想的确立,真正把人的生活和人文价值提到了中心和首位,但虽然如此,这也并非意谓“传统”的完全中断,而只是对它的因革损益。因为和西周一样,天地崇拜和祖先崇拜仍被孔子继承而为其思想的本根。构成孔子思想核心的孝、礼、仁这些主要观念,都与这两大信仰有内在联系。
“仁”是孔子思想的基本观念。细加分析,可以看出它有两个基原:一是“孝”,另一是“德”。孔子批评宰我不仁,就是认为宰我不愿为父守三年之丧,忘本、不孝。而“不忘所自出”,不忘本,正是“仁”的原始义。所以有子说“孝弟”是为仁之本,由孝弟加以推广扩充就是“爱人”之“仁”。《尚书·金》:“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艺,能事鬼神。”《左传》成公九年:“不背本,仁也;不忘旧,信也;无私,忠也。”《礼记·檀弓上》:“大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君子曰:‘乐乐其所自生,礼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礼记·礼运》:“先王患礼之不达于下也,故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于国,所以列地利也;祖庙所以本仁也,山川所以傧鬼神也,五祀所以本事也。”这些以祭祀鬼神、祖庙、“狐死正丘首”、“不背本”等说“仁”,揭示了仁与孝和祖宗崇拜的关联。仁的另一根源与内涵则是“生”——对生命的挚爱,好生、厚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10]《论语·阳货》。“生”被认为是天的大德,天的大仁。“施于民而能济众,必也圣乎,何事於仁”,是法天之大德大仁。孟子讲仁义。“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事兄是也。”[11]《孟子·离娄上》这是仁以“孝”为基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11]《孟子·公孙丑上》,一种挚爱生命的普遍同情心成为仁的根源,这是仁与“德”的内在联系。汉儒说“仁,天心”,“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16]《王道第六》,是继承这一思想的。宋明理学由此大讲桃核为仁,仁者生也,“手足痿痹为不仁”[14]卷1,“仁者得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14]卷1,这些可以说都源于“德”这一思想。孔子思想中“道”的性格和内涵亦基本上是由“孝”与“德”决定的。
老子思想中“道”与“德”的关系,从哲学的逻辑结构说,是“道”生“德”,“道”是第一位的,“德”的性质由“道”决定;但从历史和发生学的角度看,“道”的性质是由“德”决定的。《老子》古本,《德经》在前,《道经》在后,正好反映了两者之历史的发生学的关系。
“道”字为会意字,从行从首。“首”在《说文》所引古文字形中,特别凸显了头上之毛发。结合三个最早的金文,似腹中胎儿之形,含寓有一、太一、“首出”、“原始生命”之义。从行,有生长、生活、活动、发展之意。如果“首”代表人,人所行走的就是道路。“道理”、“理”(“道,理之者也”、“道,尽稽万物之理”)则为引申义。“道”也指言说(“道可道”),但凸显的是与“行”内在联系的“道行”、“道术”、“道德(德行)”,也即凸显了体用关系,与希腊语言中logos一词指言说,又指逻辑、道理、理性,而凸显逻辑与抽象规律不同。在《老子》中,“道”成为生命与价值的根源,是可行方向与道路的指引者。
因为“德”在历史上已带着或拥有丰富和相当固定的文化内涵,因此,《老子》“道”的性格就反而由“德”决定了。“德”的性格和特征是历史的、人文的(虽与儒家相反)、政治的,因此“道”的性格亦是历史的、人文的、政治的。“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上德不德,是以有德。”“有德司契,无德司彻。”[15]《老子》79章“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15]《老子》60章“报怨以德。”[15]《老子》63章“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15]《老子》65章所有这些命题都彰显了“德”之历史、政治和文化的性格,而同时也决定了“道”的同样的性格。就是说,“道”虽然是一原始生命力,是“德”之本,但其性格却是文化的、历史的、政治的。因其如此,“道”就不是西方哲学所讲的逻各斯或客观原理、规律、法则,也非客观、抽象的“理性”,而是一精神性的原始“生命力”、“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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