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除了芮水、宜禄川水和黑河等名称或别名外,应该还有“沱”这一称呼。虽然史料中鲜少记载,但也有蛛丝马迹可寻。其一,《穆天子传》中留下关于“沱”河的珍贵史料:“天子猎于钅开山之西阿,于是得绝钅开山之队,北循沱之阳。”[13]卷1《穆天子传》钅开山即氵开山,为氵开水与芮水之发源地和分水岭。《汉书·地理志》“氵开水出(氵开山)西北入渭,芮水出西北,东入泾,诗芮鞠,雍州川也”的记载,正点明了氵开水与水共同发源于氵开山而分流的关系。岑仲勉先生在《穆天子传西征地理概测》中认为,钅开山即笄头山或鸡头山,亦作氵开头山,在今平凉西40里,即崆峒山的西部;“沱”河则指泾水上游。崆峒山虽非钅开山,但两山都是陇山的支脉,且相距不远。岑氏认为“沱”河即为泾水上游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钅开山在西汉时的氵开县北部,即今华亭县的南部,钅开山之北为“沱之阳”,其方位正在今华亭县南部。故所谓“沱之阳”也就是位于钅开山之北的水源头所在。
其二,唐代在道教圣地崆峒山兴建有“滹沱寺”。道教圣地崆峒山相传自秦汉时已有宗教建筑,而据《崆峒山志》载:唐代明慧禅院开山祖师仁智在崆峒山创建丛林,修建有问道宫、轩辕宫、上天梯和滹沱寺等4处宗教建筑。“滹沱寺”明清时称真乘寺,寺“内有金大安中铜钟一,铭曰:‘崆峒明慧禅院,开山祖师讳仁智,于大唐创建丛林,历代六朝云。’”[14]卷1《古迹》“滹沱寺”一名所据何来虽已不可确知,但崆峒山与氵开山相距不远,又都在泾水上游一带,故“沱”河与“滹沱寺”具有一定渊源关系,或与当地历史人文背景及水系地名互有关联,当可肯定。
据此我们可以认为,沱河作为自上古以来水的别称,虽较少被人提及和使用,却直至唐代时仍然为人鲜知,因此才有 “滹沱寺”一名的复现。由此也可证实,西汉六牧师苑之一的“呼池苑”之名,来源于西汉时流经安定郡安定县的别称为“沱”的水一名。
三、 “亚驼”神乃水之神,其告神之地在要册湫
裘锡圭先生曾说:“要册湫或与之有关的河流,在古代曾有过‘亚驼’,亦即‘呼池’之名的可能性,应该是存在的。”事实的确验证了裘先生的推断,上文已经证实在泾水上游确有一条名为“沱”的河流,它就是泾水上游西岸古称水今称黑河的支流。那么,要册湫又地在何处,它与古水即今黑河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这正是确定“亚驼”神所告之水和告神之地的关键所在。
《诅楚文》刻石三块发现于宋代,分别为“告巫咸文”、“告大沈厥湫文”和“告亚驼文”。这一稀有刻石因其具有史料、文字、艺术、宗教等多方面价值而备受学界关注。据载三石分别出土于陕西凤翔开元寺地下、朝那湫水旁和真宁县(今甘肃正宁县)要册湫。关于三石所告之神有不同观点,主要皆为水神[15]《金石志》,分别是楚、齐、三晋之地方神[16]和分别代表天神、水神、地神等观点。[17]裘锡圭先生考定“亚驼”神为水神。吕静则认为《诅楚文》所告之神应是秦领地内的地方神,其中,“巫咸文”所告之神巫咸,是由商代贤臣巫咸与巫师合体的人神,“大沈厥湫文”和“亚驼文”所告之神分别为湫渊与亚驼水神。[18]对于所告三神之地望,由于“巫咸文”发现于秦故都雍城所在地凤翔,这里是秦之宗教中心,“大沈厥湫文”刻石出土于朝那湫附近,故其地望比较清楚。惟“亚驼文”一石因其所告之神难以落实而争论颇大,甚至有人因此而定其为伪刻。我们揭示了呼池苑之名来源于沱河,而沱河就是古称水今名黑河的泾水支流,这不仅使“亚驼”神为水神的结论有了坚实的根据,而且也使“亚驼”水神地望的落实成为可能。
据南宋姚宽《西溪丛语》记载:“秦誓文有三本传于世,岐阳告巫咸,朝那告大沈,要册告亚驼。”朝那和要册应是泾水流域具有神异功能的湫池,《史记·封禅书》“集解”引苏林语:“湫渊在安定朝那县,方四十里,停不流,冬夏不增灭,不生草木”。“索隐”说:湫渊“即龙之所处也”。因此,“湫渊朝那”秦汉时即位列“名山之祀”。要册湫不见于秦汉间文献,而唐宋以来其相关记载则多见于史乘。《新唐书·地理志》: 宁州彭原郡真宁县“本罗川。有要册湫。天宝元年获玉真人像二十七,因更名。”《元和郡县志》:真宁县有“子午山,一曰桥山,在县东八十里,黄帝陵在山上,即群臣葬衣冠处”[19]卷3《关内道三》。真宁县有“通圣观。唐玄宗梦群仙现于罗底,乃召访焉。于彭阳罗川寨东王堡村底家庄有一老人,引使者至洞口,见一白兔入洞口,遂掘得二十七仙,并玉石像,各题仙名,并老人亦一仙,以应二十八宿。乃建此观,县改真宁。”[20]卷上《陕西等处行中书省·宁州》《大明一统志》:“要册湫,在真宁县东六十里。桥山之尾周围九亩,旁有龙祠,唐开元中建,历代皆加封号,碑刻甚多。”[21]卷36《庆阳府》《肇域志》:真宁县有“龙秋水,在县东六十里。……要册湫,在县东六十里。《方舆胜览》云:‘桥山之尾有水,曰龙湫。’此地是也。广九亩,深数丈,无禽鱼,萍草茂林,古树阴翳,虽值旱涝,不凋不溢。旁有龙祠,唐开元中建。”[22]《陕西·庆阳府》《太平寰宇记》:“太平兴国二年,封真宁县界要册湫普济王为显圣王。俗名圣水泉”。可见,真宁县东要册湫及周围一带,既邻近桥山和黄帝陵,又有龙湫水和龙湫,出土玉真人像,建有通圣观和龙祠,并碑刻甚多,确是一处与湫渊一样,同为“龙居之地”而充满神奇的灵异之地。董在《广川书跋》中曾说:“要册有灵应,而朝那无闻”。说明唐宋以来要册湫之灵验有名,反而超过了秦汉以来非常著名的朝那湫渊神。何英先生指出:真宁县桥山与湫头滩、东圣山合称湫头乡的三大景观。“湫头滩过去曾经有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显神庙,以给陕、甘、川一带群众‘赐雨灵验’而闻名遐迩。自唐代以来为历代皇帝以及陕、甘、川群众‘取雨’的地方,每年农历四月八日有盛大庙会。唐僖宗乾符三年将该庙神封为‘应圣侯’,唐昭宗光化二年‘进封普济王’,北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改封显圣王’,并重修庙宇,立玉石碑以纪念。”故明初都御史景清在《题正宁县境》诗中即有“桥山唯有灵湫在,万代穹碑焕典章”之句。[23]从唐代罗川县因境内要册湫发现玉真人像而更名真宁县,以及祠观的修建,到唐代陕、甘、川群众“取雨”灵验以及宋代董“要册有灵应”的评论,再联系到“告亚驼文”刻石出于要册湫,这可能昭示着要册湫同朝那湫一样,是先秦以来泾水流域又一处具有“灵应”功能的告神之地。只不过最初它没有朝那湫那样著名,故而失载于文献。可是到了唐宋,一系列“灵应”之事的出现,反而使它成为比朝那湫更加著名的“灵应”之地。
要册湫既以神奇灵异著称,它曾经是告神之地即可肯定。今正宁县罗川乡乃唐宋时真宁县故城所在,其东60里为该县湫头乡所在。“湫头”一名大有来历,当与“湫水”、“湫池”有关,其得名源自“要册湫”和“龙湫”无疑。《方舆胜览》:“桥山之尾有水,曰龙湫。”今湫头乡东北有支党河,湫头乡即在该河上游北岸。这就清楚表明今湫头乡一带就是古要册湫之所在。
支党河亦为泾水支流,该河发源于正宁县东缘,自东北向西南入陕西省后又称阎子川河。支党河即阎子川河经旬邑、彬县,在彬县水帘镇西自泾水东岸汇入泾水。与阎子川河遥相对应,黑河由西向东在长武县亭口镇东之泾水西岸汇入泾水。
据上可知,“亚驼文”所告之神“亚驼”乃是别称“沱”的水水神,其告神之地并不在水流域,而在同属泾水水系、又河口非常接近的另一条河流——支党河(阎子川河)上游的要册湫。
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何会出现告神之水与告神之地并不一致而两相分离?这一问题可从两个方面解释。
其一,支党河与黑河最为接近。虽然支党河与黑河分别从泾水东西两面相向汇入干流,若从要册湫所在的支党河上游算起,就两条河流的源头或干流而言,其距离确实比较遥远。但是,如上所述,从泾水的整体水系而论,这两条河流不仅前后相继汇入泾水,而且两河河口非常接近,相距不足30里。因此,在泾水水系中,实际上它们是最为接近和彼此联系密切的河流。
其二,水神祭祀条件的限制与变通。我们知道,祭祀与军事在我国上古是最重要的国家大事,即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故在先秦时代,一旦 “国有大故,则旅上帝及四望”。[24]《大宗伯》举凡昊天上帝、日月星辰、社稷五岳、山林川泽等都是祭祀对象,并有一套完整的告祭之礼。在先秦诸国,秦人的宗教信仰和宗法意识相对淡薄,而对神秘灵应的信仰则非常浓厚,盛行多神崇拜。《诅楚文》即是秦人在山川崇拜和灵应信仰观念支配下,为了求诸神保佑以“克剂楚师”而告祭山川四望的产物。《管子·形势篇》:“山高而不崩,则祈羊至矣;渊深而不涸,则沈玉极矣。”可知在先秦时代,人们告祭水神,必须要在“渊深而不涸”之地进行。故“告大沈厥湫文”和“告亚驼文”刻石,都是以“沈祭”之礼,在“渊深而不涸”之地告祭水神的遗物。而在秦人的祭祀系统中,其宗教中心——故都雍城之北的湫渊则是与河、济、淮、江、汉并列的六大名川之一,而且还是惟一在秦国故地的名川之祀,其地位之尊不言而喻。可见,在先秦时代,人们告祭水神,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名川”;二是在“渊深而不涸”之地。以此衡量泾水支流水(沱河),它虽未列入“名川”,但却颇有来历和影响,备受关注。因此,秦人在山川四望祭祀中,将其列为湫渊之外的另一个“名川”之祀,也是顺理成章的选择。但由于水(沱河)流域尚无“渊深而不涸”之地,故循“就近”原则加以变通,以并非“名川”的支党河所属之“要册湫”为依托,借以奉祀“沱”(即“亚驼”)水神。于是,“要册湫”自然名正言顺地成为“沱”(即“亚驼”)水神的告神之地了。
由此可见,黑河与支党河虽然从两岸分别汇入泾水干流,似乎两不相干、距离遥远,但由于同在泾水上游水系,且两河汇入泾水干流处非常接近,故实则流域相连、休戚相关。因此,当黑河即古水仅具备“名川”之实而堪为“亚驼”水神后,由于其所在流域找不到适合告神的“灵应”之地,就只好退而舍此求彼。于是,与黑河关系最为密切、在其对岸而并非“名川”的支党河,因其上游有“灵应”之地要册湫,在周围泾水上游其他支流也不具备告神之地的条件下,支党河所在之要册湫,就成为水之神“亚驼”惟一的告神之地。
准上所考,“亚驼”即“池”水神所在之河流,就是古称水今称黑河的泾水支流,而其告神之地“要册湫”则在泾水另一条支流支党河上游的正宁县境内。这就证实,裘先生关于“亚驼文”所告之神“亚驼”为“池”,“亚驼”应读作“池”,“亚驼”为水神的结论和其所告水神“应有一条河流与呼池苑同名”,地望“在今甘肃东端泾水至正宁一带”的推论完全成立。
[ 参 考 文 献 ]
[1] 雍际春,李伟.西汉“罢安定呼池苑以为安民县”属地新考[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28(4):76-81.
[2] 钱大昭.汉书辨疑[M].上海:上海文澜书局石印,光绪壬寅.
[3] 祝世林.平凉古代史考述[M].平凉:内部印刷,1997:24-26.
[4] 惠栋.后汉书补注[M]∥商务印书馆编.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 史念海.河山集(第四集)[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147.
[7] 杨守敬,熊会贞.水经注疏[M].苏州: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8]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
[9] 谭其骧.新莽职方考[M]∥二十五史刊行委员会.二十五史补编(第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55.
[10] 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二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123.
[11] 董.广川书跋[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2] 陈直.汉书新证[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54.
[13] 杨建新.古西行记选注[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
[14] 张春溪.崆峒山志[M].中国西北文献丛书影印.兰州:兰州古旧书店,1990.
[15] 马非百.秦集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6] 姜亮夫.秦诅楚文考释[J].兰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4):54-71.
[17] 吴郁芳.诅楚文三神考[J].文博,1987(4):43-44.
[18] 吕静.关于《诅楚文》的再探讨[M]∥中国文物研究所.出土文献研究(第五集).北京:科学出版社,1999:125-137.
[19] 李吉甫.元和郡县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0] 刘应李,詹友谅.大元混一方舆胜览[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
[21] 李贤.大明一统志[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
[22] 顾炎武.肇域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3] 何英.黄帝生葬地考[J].甘肃高师学报,2001(3):95-98.
[24] 周礼[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