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岐周有高规格的宗庙建筑。
对于岐周的宗庙建筑,文献资料几乎没有记载,我们只能借助考古发掘来探讨。上世纪70年代,在陕西岐山县凤雏村发现一组建筑基址遗存,其中,凤雏甲组建筑基址坐落在东西宽32.5米、南北长43.5米、高1.3米的夯土台基上,整个建筑坐北朝南。建筑物的形制以门道、前堂和后室为中轴,东西两边配置门房、厢房,左右对称,并以回廊相连接,形成一座前后两进的封闭性院落。门前4米处有一影壁,盖有护顶。前堂为该建筑群的主体建筑,比周围高出0.3米,东西长17.2米,有7排柱基,间距3米;南北宽6.1米,有4排柱基,间距2米。由这些排列整齐的柱洞可知,前堂面阔6间,进深3间。堂前为中院(中廷),北侧有三条斜坡状的阶道,可以升登前堂。由前堂经过廊道往后室,后室在基址北部,东西一排,共五间,东西总长23米,南北进深3.1米[8]。基址两侧有对称的厢房,东西各八间。这组建筑的墙体均为夯土筑成,墙壁上和室内地面均涂三合土(由细沙、白灰和黄土搅拌而成)。在屋内堆积物中发现有瓦片,推测屋顶是用瓦覆盖着的[9]。房基周围有陶水管道,构成完备的排水设施,是一座结构严谨的大型建筑。[10]凤雏甲组宫室建筑于西周早期,沿用到中晚期。凤雏甲组建筑基址正是在岐周范围之内。
当然,关于岐山凤雏西周时期的大型建筑遗址的性质,学术界有不同的观点。有学者认为凤雏建筑群基址应是青铜器窖藏主人的宅院[11],有学者认为凤雏建筑群基址有很大可能是属于周天子的[12],周原地区东自下樊、召陈,西至董家、凤雏乃是西周都城岐邑的宫室宗庙分布区[13]。笔者认为凤雏建筑基址应该属于西周的宗庙建筑。《尔雅•释宫》有“室有东西厢曰庙”,而凤雏基址正是有东西厢的,因此,我们可以确认这组建筑是“庙”,即西周时期奴隶主贵族的宗庙。
正是由于周族兴盛于岐周,又是在岐周的支持下灭商,因此它对当时人们的意识有着深刻的影响,特别是对贵族阶层的意识,他们把这块宫室所在的兴盛故地看做圣地倍加敬仰。而且当时社会的思想意识也要求王室贵族前往岐周宫室、宗庙祭祀祖先,寻求神灵保佑。因此,周族在政治及其他活动中自然就不曾忽略岐周,凤雏甲组宫室从西周早期一直沿用到中晚期的原因应该也在于此。
第三,岐周是西周时期众多贵族的居住之地。
西周的许多贵族在岐周拥有封邑,居于岐周的各贵族之家,也要祭祀他们的祖先。根据周原出土的窖藏青铜器铭文记载及青铜器的纹饰图样,我们判断周原主要的贵族有:函皇父家族、梁其家族、中氏家族、散伯车家族、裘卫家族、微氏家族等十几个家族。张光直先生认为:“中国古代青铜器突出的特征,在于它的应用:青铜器几乎很少使用于农业生产或灌溉;相反,主要铸造成各种造型的礼器和兵器,即与维护王权的政治、军事和宗教活动等关系密切。”[14]那么,在周原出土的各种造型的青铜礼器及由此显示出来的多个贵族家族,也表明岐周在西周时期显赫的宗教祭祀地位。
三、 岐周圣都地位下降时期
都城地位是随着国内外政治经济形势的变化而不断变化的[15]。西周初期岐周是周人的圣都,它不仅支持周人在宗周成为天下共主,还在周人东进成周时成为周人的根据地,因此,岐周的政治地位相对较高。到西周中晚期,随着国内外政治势力的消长,岐周的圣都地位开始明显地下降。
《史记•周本纪》记载昭王时“王道微缺”,穆王时“王道衰微”,懿王时“王室遂衰”,明显地表示出“王道”衰落的三个阶段。因此,《汉书•匈奴列传》记载懿王时“戎狄交侵,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犭严狁之故”。正是由于西周国力衰微,西北的游牧民族才开始入侵。到后来“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西戎杀秦仲。秦仲立二十三年死于戎,……周宣王乃召庄公昆弟五人,与兵七千人,使伐西戎,破之。于是复予秦仲后,及其先大骆地犬丘并有之,为西垂大夫。”[16]卷5《秦本纪》犬丘即今甘肃礼县东北,秦人与西戎的惨烈斗争持续几代,互有胜负,可见岐周之地(今陕西西部)已经几乎成为与西戎交战的前线。从全国范围来看,岐周、宗周位于偏西北的地区,首当其冲地受到冲击。周幽王举烽火以博妃子一笑,虽然很戏剧化,但也反映了战火烽烟时常直抵都下的紧张局势。
王室衰弱还伴随着诸侯势力强大。《史记•周本纪》载:“懿王崩,共王弟辟方立,是为孝王。孝王崩,诸侯复立懿王太子燮,是为夷王。”西周确立的继承方式是父死子继的嫡长子继承制,而懿王崩后,先是懿王的叔叔即位,继而又传回懿王之子,传承顺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应该是有缘故的。这里出现了“诸侯复立”的记载,这是因有势力强大的诸侯(小宗)开始操纵王室(大宗)。《礼记•郊特牲》有:“觐礼,天子不下堂而见诸侯。下堂而见诸侯,天子之失礼也,由夷王以下。”郑玄注:“时微弱,不敢自尊于诸侯也。” 夷王时期的“微弱”应该是指国势衰微,王室不能自专,周王由诸侯拥立,这样,当然“不敢自尊于诸侯”。“大宗”与“小宗”开始混乱,与宗法相关的宗庙、祭祀之事也开始薄弱,以高规格祭祀为主要内容的圣都地位亦随之下降。
与此同时,西周中晚期东都成周的重要性愈益增强。西北一带戎狄交侵,岐周、宗周几成前线,而由成周主导的对东南夷的战争却节节胜利,如穆王时期的刻卣铭文有:“隹白父以成即东,命伐南夷”。厉王时期的虢仲记载:“虢仲以王南征伐南淮夷,才成周。”同为厉王时器的晋侯稣编钟也有周王到成周指挥作战的记载。夷王时器的簋也记载了王在成周命令对南淮夷作战。这就说明周王可能多次亲征东南夷,一些高级臣僚也长期在成周指挥作战。许倬云先生认为:“自从昭穆之世,周人对于东方南方,显然增加了不少活动。昭王南征不复,为开拓南方的事业牺牲了生命,穆王以后,制服淮夷,当是周公东征以后的另一件大事。西周末年,开辟南国,加强对淮夷的控制,在东南持进取政策。东都成周,遂成为许多活动的中心。”[5]29军事地位的重要性及军事活动的胜利导致明显的经济收益,驹父盖(西周晚期器)就说明了周王室对南夷和东夷的贡纳征收。[17]而这些贡纳应该都囤积在成周洛邑。
一方面,王室衰弱、戎狄入侵、诸侯强大等因素导致在西方的岐周与宗周政治地位逐渐下降;另一方面,成周在西周中晚期军事、经济活动中的重要性迅速增加。这就导致西周的都城体系随之发生很大变化,岐周、宗周、成周三都的政治地位自然就出现了相应的调整。西周中晚期,随着周人对东方、南方各地方政权征战的胜利,周人在东方站稳了脚跟,陪都成周的地位逐渐重要起来,再加上中原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周的政治中心逐渐东移。主都宗周随着建都时间的增长,已成为周人东进的根据地,加之宗周、成周祭祀设施不断的建设和完备,已不需要再到岐周去祭祀先王先祖。
岐周圣都地位下降的表现主要有以下几点:首先,如前所述,从考古发掘来看,岐周的宗庙建筑只沿用到西周中晚期,而没有完全延续到西周灭亡,这说明西周中晚期后,岐周的祭祀地位大大下降了。其次,在西周中后期,岐周已不是贵族聚居地。目前周原出土的诸多青铜窖藏就证明这一点。这些铜器一般埋藏在居住遗址的近旁,是同一家族不同时期的器物,而且埋藏时没有完整的体系,因此,学者们认为这是岐周贵族在国势“微弱”之后,为了临时避难而将无法带走的贵重铜器仓促埋藏,并且这些贵族再未归来重新使用这些铜器。[18]这就说明这些贵族再没回到岐周,不同家族的多起窖藏表明岐周已不再是贵族聚居的地方。没有了政治地位较高的贵族,岐周的地位当然会下降。圣都应该是保持较高宗教意义的都城,又是先王发迹之地。随着祭祀地位和政治地位的衰落,尽管岐周仍是几百年前的先王发迹之地,其圣都地位也会逐渐下降。
四、 结论
依据目前的资料,笔者可初步勾勒出岐周作为周族圣都的政治地位。在西周初期甚至到中期,岐周是“宗庙、辟雍,为周人精神上和宗教上的中心”[5]90,是周人的发迹之地,又是西周时期的主要祭祀场所和政治活动中心。简言之,岐周是周人的圣都。相对而言,宗周和成周是西周的俗都。到西周中晚期,随着西周政治中心的逐渐东移,岐周的圣都地位明显下降。另一方面,岐周是陪都。由于周王长居宗周处理政务,宗周具有行政上的主要权力,是主要都城。另外,虽然岐周居住有众多贵族,但在宗法制度盛行的西周时期,异姓贵族的地位远不如姬姓贵族,尤其是居住在岐周的异姓贵族大部分是殷人,所以与宗周相比,岐周实际的政治地位要低一些,从这个角度来说,岐周是陪都,而宗周是主都。
周的都城体系和圣都制度对后世政权的都城制度产生了深远影响,圣都作为发迹之地和宗教圣地,往往成为政权所依赖的根据地,而俗都则成为政权向外扩张的军事中心和行政中心。后世许多政权都把发迹之地和宗教圣地建为圣都,而将行政中心和军事中心建为俗都,从而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都城体系。如春秋时期晋国的都城体系中曲沃与绛就是圣都与俗都的关系。曲沃武公及其先祖以曲沃为根据地经过三代67年的艰苦经营,终于列为晋侯,因此,曲沃是曲沃武公及以后晋君的发迹之地,也是晋君的宗庙所在,晋献公时就因为这个原因派太子申生驻守“下都”曲沃,甚至大部分晋君即位时都要到曲沃告祭武宫(如晋文公[19]339、晋成公[19]541等)、薨后葬于曲沃(文献上明确记载的有曲沃武公 《左传》、《史记》等文献均记载曲沃有武宫,是武公之庙,这是晋国重要的祭祀之地。、晋文公[19]403等)。而绛则成为晋国的行政中心。曲沃和绛两个都城一圣一俗,终于成就了春秋时期晋国的霸业。战国后期的秦国也采取圣都制度,圣都雍城是秦政权始终依赖的后方根据地;俗都咸阳是一座有效控制全国并能够迅速向外扩张的前线都城[20]。
可以说,圣都与俗都完全符合“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要求,圣都的主要功能是宗教祭祀之“祀”,俗都的主要功能是军国大事之“戎”,圣都与俗都的有效配合,便于对内统治以及向外扩张。另外,圣都和俗都组成的都城体系能够使一个政权有较大的回旋余地,其中,圣都作为一个政权的旧都和根据地,可以支持前线都城全力外向,形成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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