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室南渡以后,君臣痛定思痛,将靖康之难的罪责归之于王安石,指其得罪名教。于是在建炎三年(1129)罢安石配享,宰相赵鼎实主之。士大夫皆反安石新经,转而尊奉二程性理之学及司马光《资治通鉴》,科举之文也稍稍用程颐之说。但到秦桧独相、与金约和之后,又开始反程学,诋之为专门曲说,举子有用二程说者必黜之。每届贡举,秦桧皆荐其亲信为知贡举,桧的姻戚族属应贡举者皆得高中。绍兴二十四年(1154)春,秦桧之孙埙应试,知贡举魏师逊欲以埙为省元,参详官董德元从誊录所中取到编号而知之,竟然很高兴地面对其他考官说:“吾曹可以富贵矣!”其曲意奉承秦桧之丑陋面目,完全展现,士大夫无耻至此已极。殿试的策题是问诸生师友渊源及专门之学,埙对策力攻程氏,有“言正心而心未尝正,言诚意而意未尝诚,言治国平天下而于天下国家曾不经意,顽顿无节,实繁有徒”之句,考官擢为第一,以媚秦桧。及读策唱名赐第,高宗甚以埙的答策全像秦桧平日之言为不悦,乃升第二名张孝祥为状元。考祥虽未攻诋程氏之学,然其出自汤思退门下,且其对策中也出现:“往者数厄阳九,国步艰难,陛下宵衣旰食,思欲底定。上天佑之,畀以一德元老,志同气合,不动声色,致兹升平。四方协和,百度俱举,虽尧舜三代无以过之矣!”这段文字既歌颂高宗,又阿谀秦桧,似亦非有志节高行之士。(注:见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文海出版社影印本)卷一六六“三月辛酉条”。另参考不著编入《宋史全文》(元刻本)卷二十一同日之记事,其后又引《大事记》云:“秦桧子熺既为举首,又以其孙埙为举首,……进士榜中悉以其亲党居之,天下为之切齿。”又刘时举《续宋编年资治通鉴》(学津讨原本)卷六更言“张孝祥为秦桧之馆客”。) 可见在权臣高压之下,读书人不应举则已,若已应举,又思中第,则非谄誉或逢迎权臣不可。幸而次年秦桧死了,形势才有些好转,但先前的十五年,科场的逢迎恶习太严重了。如殿中侍御史汤鹏举所说:“今科举之法名存实亡,或先期以出题目,或临时以取封号,或假名以入试场,或多金以结代笔,故孤寒远方士子不得预高中,而富贵之家子弟,常窃巍科。又况时相预差试官,以通私计。前榜省闱殿试,秦桧门客、孙儿、亲旧得占甲科,而知举、考试官皆得贵显,天下士子归怨国家。”[11] (绍兴二十六年正大辛亥年) 秦桧不仅操控朝臣之任免升黜,也掌握着新进士子的前途,皇帝竟成了傀儡。掌贡院者迎合大臣,出题目时常借用经传之言,以谀佞权相,如论伊尹、周公,则以时宰可媲美,全不究历代治乱兴亡,是以后生晚学皆不读史。士风败坏,仁义沦道德丧,以至于此!
孝宗时代政治安定,没有权臣专政,而且学术兴盛,民生亦乐利,帝一直想恢复故土,只缘缺乏良将,士大夫亦不知兵,故难以如愿。乃于淳熙二年(1175)御试后面谕宰相:“欲令文士能射御,武臣知诗书。”乃于唱名后令新科进士比赛射艺,皆改穿戎服,各给六箭,可以自己衡量选弓,射中者以多寡推赏。[1](卷33,P301) 其意在倡导尚武精神,庶几能开一代新风气。历光宗至宁宗,道学甚盛,因为外戚韩侂胄反对宰相赵汝愚,而汝愚又荐引朱熹为侍讲,为侂胄所嫉恨,遂承袭秦桧之余续,指道学为伪学,强加禁绝。乃在庆元二年(1196)二月省试时贯彻实行。《通考》卷三十二载:“自韩侂胄袭秦桧故智,指道学为伪学,台臣附之,上章论列。诏榜朝堂。而刘德秀在省闱,奏疏,至云:伪学之魁,以匹夫窃人主之柄,鼓动天下,故文风未能丕变。请将录语之类并行除毁。既而叶翥上言:士狃于伪学,专习语录诡诞之说,《中庸》、《大学》之书,以文其非。有叶适《进卷》、陈傅良《待遇集》,士人传诵其文,每用辄效。请内自太学,外自州军学,各以月试合格前三名程文上御史台考察。太学以月、诸路以季,其有旧习不改,则坐学官、提学司之罪。是举也,语涉道学者皆不预选。”[1](卷32) 利用科场进行政治斗争,如此严厉执行,一时号为君子者,无不斥逐,此即贻祸无穷的庆元党禁。但助桀为恶的则为无耻的士大夫。刘时举论之说:“韩侂胄本武人,志在招权纳贿,除不附己而已,不能巧为说以网善类也。而士大夫嗜利无耻、或素为清议所摈者,乃教侂胄,言:凡相与为异者道学人也。……又为言:名道学则何罪?当名曰伪学。盖谓:贪黩放肆乃人真情,其廉洁好修者皆伪学也。于是,壬险狠猥薄无行之徒利其说之便,攘臂奋袂以攻伪干进,而学禁之祸酷矣!”[12](庆元二年正月庚寅条) 如此颠倒是非黑白,实在可怕,那么,如果贪生怕死也是真情,又有谁敢舍生取义呢?
科举场屋乃是追逐名利之地,读书人有志于功名利禄,本为正常现象。有的读书人心存大孝,应举中第可以“扬名声,显父母”。要知中举中进士只是入仕的开端,而步入仕途后必须有所坚持,那就是心性之喜。君子与小人是不同的,不可能同官于朝。能出污泥而不染者,在任何时代总是有的。宋有天下320年,优宠士人,士之所以思报答者,就在于“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如北宋名臣范仲淹便倡言:“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就是大时代所赋予的使命,在他的影响下,士风为之一变,士大夫间互相砥砺名节,也成就了仁宗庆历之盛。仁宗朝共亲试进士13次,得人最盛,神宗、哲宗时代的名臣,多是仁宗时中进士高第的,其言论行事尚多有所坚持,并不全以富贵显达为心。所以淳厚的士风毕竟是要靠居上位者涵养的。上之人如能以公取士,以诚待士,则士必以仁义相劝勉,各自忠于所事。朱熹的弟子李燔有言:“凡人不必待仕宦有位为职事方有功业,但随力到处有以及物,则功业矣!”[3](卷430,《李燔传》) 此正是范仲淹所说的不为良相,但为良医,良医时时惠及病人,不分贵贱亲疏,也是一项功业。所以叶适论科举之害,将“化天下之人为士尽以入官”列为其中之一。[13] 但科举之吸引士人,为时已久,“父兄以此督责,朋友以此劝励”,似乎压力很大,但如真能严于义利之辨,不再患得患失,于应举答策问时,一本自己平日所学与终生信念,一一写出,仍会受到重视。如胡安国的例子:“少长入太学,昼夜刻励,同舍有颍昌靳裁之,尝闻程氏之学,与公论经史大义,公以是学益强,识日明。登第时策问,大要恢复熙丰之政,公推明《大学》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以平天下之道,词几万言。考官得之,定为第一。将唱名,宰执以策中无诋元祐语,欲降其等,哲宗亲擢为等三。”[14] 哲宗命再读一次,注听称善者数次,乃亲擢为第三。可见哲宗并不全反元祐。此为亲试,自仁宗嘉祐二年(1057),殿试不黜落,安国只是降名次,不会被黜落,如果是应省试,便一定被淘汰。不过也有例外,如朱熹弟子叶味道竟在应宁宗庆元五年(1199)殿试时却被黜,甚违宋朝传统。《宋史》卷四三八《叶味道传》载:“少刻志好古学,师事朱熹。试礼部第一,时伪学禁行,味道对学制策,率本程颐无所避。知举胡纮见而黜之,曰:此必伪徒也。既下第,复从熹于武夷山中。学禁开,登嘉定十三年进士第。”[3](卷438,《叶味道传》) 叶味道至嘉定十三年(1220)始中进士第,已晚了21年,虽受一时的委屈,但毕竟能忠于自己所信仰的学术思想,深不愿迎合当权者,在当时确属凤毛麟角,对当时萎靡不振的士风,起了提升的作用。
四、结论
国家开科取士,旨在选拔人才,任以官职,三年一试,新人辈出,名臣贤辅,皆由此选,得人不为不盛。然科举考试只校其文艺之高下,无法知其素行。所以范仲淹在庆历四年(1044)奏上十事疏,提出精贡举之策首在广兴学校,让士子皆入学,先察德行,后较文艺。考试总是有舞弊的,前文已述及之,凡被人检举或监试人发觉者,都受到惩戒,但仍有人心存侥幸。所以朱熹评之说:“今世有二弊:法弊、时举;法弊但一切更改之,却甚易。时弊则皆在人,人皆以私心为之,如何变得?”[15](卷108) 人人皆有私心、好恶,君主亦然,若此处不能革,只在法制上增添一些防弊之新规定,可说是舍本逐末。时代在变,科举之试题也跟着改变,诗赋固然无益于政治,而时务策虽号为有益,但只喜欢收取迎合谄谀者,亦非本诚心广求贤才之道。由是,士习于奔竞,但求虚名,不务实学,而科场的处分又轻,更助长一些投机者心存侥幸。[16] 因此就有不少人批评“科举之学足以坏人心术”。从表面上看,确是如此,但南宋初年的名儒张九成则认为这是凡人的见识。其论云:“或问:‘科举之学亦足以坏人心术,近来学者唯读时文,事剽窃,更不曾理会修身行己是何事。’先生曰:‘汝所说皆凡子也。学者先论识,若有识者,必知理趣,孰非修身行己之事?本朝名公多出科举,时文中议论正当,见得到处,皆是道理。汝但莫作凡子见识,足矣!科举何尝坏人?’”[17] 北宋的名臣如王曾、寇准、杜衍、韩琦、范仲淹、包拯、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等,都能修身行己,皆是由进士出身,步入仕途,而成就其经世济民之功。其识其量非凡子所能企及。张九成更强调,只要士大夫明礼义、知廉耻,就可以抑止奔竞之风。只是世俗好名趋利之习,总是难以杜绝的,士人生于其时,也难以不受影响,要在自己有所坚持,不随波逐流而已!兹再引朱熹的话以为本文的结束语:“科举累人不浅,人多为此所夺,但有父母在,仰事俯育,不得不资于此。故不可不勉尔!其实甚夺人志。”“非是科举累人,自是人累科举。若高见远识之士,虽日日应举亦不累也。居今之世,使孔子复生,也不免应举,然岂能累孔子邪?”[15](卷13) 应举中进士,出仕有俸禄,可以养亲蓄妻子,此不得已之事,要在坚守仁义,能化俗而不为俗化,科举是不会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