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我国在夏商周封建时代,不仅天子世袭,就连诸侯卿大夫士也全都世袭。降至春秋、战国,始开布衣卿相之局。同时私人讲学之兴起,知识走向大众化,民间人士游学于各国间,受到统治者的重视,礼聘为客卿。所谓知识就是力量,从此“士”不再是贵族,而是对所有知识分子的称呼。汉代开国之君虽出身平民,但欲图国家长治久安,仍赖儒者制定礼仪,读书人在中央及地方上的行政系统中,遂居要津。人才的选拔,由郡县首长体察民意物情,访求乡里的孝子廉吏,然后举荐到朝廷,此即后世所称扬的乡举里选制度。但汉代也曾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之士,又举茂材异等、可亲民者、通政事者,亦有文学之选,用人之道渐广。东汉又开射策、明经等科,皆经考试合格而后授,甚至入仕以后的升迁,也需经试而后得,不然,又如何比较优劣定取舍呢?到了魏晋南北朝时代,行世族政治,用九品中正制选才,大中正官皆由门第高者任之,乃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之弊,所以到隋唐时代开科取士,其中以进士科最盛。唐代又有乡贡,士子皆可以“怀牒自列于州县”,参加考试,不再论其门第之高下,故较合乎公平竞争的原则。下至五代及宋元明清一千多年,皆实行科举制度,此一制度能实行如此之长久,自然有其独特的优点存在,虽一直有太学及州县之正规教育,尚难以取代。足见科名之诱人,历久不变。
二、宋代对科举制度之革新
宋代科举承袭唐代,但在防止人为之弊端上,却做了一些改进,以求达到真正的公平竞争。唐代科举由礼部主之,对天下举子来应进士试者,仅计校其一日之短长,未免有幸有不幸,乃许举子先投所撰之文卷,以便有司先明悉其素业,因此造成请托、奔竞、通关节之流弊。甚至被录取的举子,依惯例“缀行通名诣主司第谢”,自称门生,尊主司为师门,乃有曲江恩门,遂致恩出私门,易于结党固权。宋太祖开国以后,鉴前代之失,乃下诏禁止。《文献通考》载之:“太祖皇帝建隆三年诏:‘及第人不得拜知举官子弟弟侄及目为师门恩门,并自称门生。’故事:知举官将赴贡院,台阁近臣得荐所知进士之负艺者,号曰公荐。上虑其因缘挟私,诏禁之。”[1](卷30,P283) 虽名为公荐,实则各有其所关连的私人情谊,皆能对知举官构成人情压力,在考校的过程中,易于造成影响。如此,则没有背景的寒士,就很难出头了。而且新科进士尊知举官为恩师,显然又是恩出私门,而将置天子于何地呢?(注:据徐松辑《宋会要辑稿》(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以下简称《宋会要》)《选举》三载:“建隆三年九月一日诏曰:国家悬科取士,为官择人,既擢第于公庙,宁谢恩于私室,将惩薄俗,宜举明文。”所以禁止进士呼春官为师门及自称门生,违者由御史台奏劾,严加处分。) 所以太祖特又下诏禁止朝臣公荐。到了乾德五年(967),因为翰林学士陶毅的儿子邴并无学养,却也考中进士,太祖恐有遗才,又念及寒士难敌官宦之家,于是有诏:“食禄之家有登第者,有司具析以闻,当令复试。”(注:见马端临《文献通考》(以下篇称《通考》)卷三十。又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世界书局影印本)卷九载于开宝元年(968)三月。王应麟《玉海》(大化书局影印本,以下简称《续长编》)卷一百六十《科举》则记于乾德四年二月二十日。《宋会要·选举》四之三○引《祖宗典故》作乾德六年(即开宝元年)三月。皆可参考。今姑从《通考》。) 乃是怀疑知举公器私用,考校不够谨严,乃命中书再考,并未就名次有所调整。至开宝六年(973),因知举李昉考选不公,经落第人徐士廉击登闻鼓论诉,太祖命于讲武殿重试,乃有御试,且加升黜,同时亦降旨:世禄之家子弟不当与寒畯竞争。此一新政,确能鼓励寒士努力向学,应举中选,步入仕途,一展其长才,庶几得行其救国救民之志。太祖的亲试,别有拔擢,即在彰显此意。《续长编》载:“开宝八年二月戊辰(二十五日),上御讲武殿复试王祜等所奏合格举人王式等,因诏之曰:向者登科名级多为势家所取,致塞孤寒之路,甚无谓也。今朕恭亲临试,以可否进退,尽革畴昔之弊矣!……于是内出诗赋题(复)试,得进士王嗣宗以下三十一人。”[2] 礼部试之第一名为王式,而殿试重定者则为王嗣宗,式则屈居第四。因而马端临说:“盖自是年御试,始别为升降,始有省试殿试之分,省元状元之别。”[1](卷30,P284) 显示君主有至高无上的权柄,士大夫的尊荣与穷达,皆仰能否得到皇上的知遇。自是年后,科举制度正式走向解试、省试、殿试三阶段。
历史上任何制度,日久必会生弊,故革弊和防弊都是必要的,而防弊尤重于革弊。国家考选人才,务在得贤,贤者为才德兼备之士,在考选的过程中,必须完全摆脱私情,不仅知举与评试卷的考官人人大公无私,也要防其偶发的私情,以减少举子的质疑。因此,首当选任贤臣为知举官,尽可能地先避嫌,例如翰林学士苏易简两任知贡举便是如此。《通考》卷三十载:“自端拱元年试进士罢,进士击鼓诉不公后,次年,苏易简知贡举,固请御试。是年(淳化三年)又知贡举,既受诏,径赴贡院以避请求。后遂为例。”(注:又《宋会要·选举》三之六更载云:“受诏即至贡院视事,不更至私第,以杜请托。”展示一种新作风。) 贡举是朝廷抡才大典,关系着成千上万之读书人的仕途,难免有人请托,易简奉诏后立即赴贡院,不回私第,就可避开了。淳化三年(992),诸道所贡来京师举子凡17000余人,参加省试,盛况空前,知贡举苏易简深感责任重大,立即做了明智的抉择,以后并形成惯例。而且从是年开始,殿试首先采用糊名考校,令考官在审评时不知为何人之考卷,则考校更为公平。《续长编》卷三十三载:“(淳化三年)三月戊戌,上御崇政殿复试合格进士。先是:胡旦、苏易简、王世则、梁颢、陈尧叟,皆以所试先进擢上第,由是士争习浮华,尚敏速,或一刻数诗,或一日十赋。将作监丞莆田陈靖上疏请糊名考校,以革其弊。上嘉纳之。于是召三馆文学之士,始令糊名考校,第其优劣,以分等级。……会稽钱易时年十七,日未中,所试三题皆就,言者指其轻俊,特黜之。”这是殿试采用糊名考校之始,以后便一直延续下来。不过将文思敏速的钱易视为轻俊,而加黜落,或者为了要扭转书生浮华之习,而归向实学。太宗还诏刻印《礼记》中儒行篇赐给新科进士,谕以“更励精文采,无坠前功”。[3](卷155,《选举》一) 期勉之殷,亦可想见。自是年后,连续五年停止贡举,至真宗咸平元年(998)始恢复,特诏知举官的亲属另行考试,以防人言。自此连续三年召试,所取人数最多。至五年春的省试,贡举人集阙下者达14562人,吏部侍郎陈恕知贡举,得合格奏名的只有78人,当时省试尚未实行糊名考校,恕是洪州人,为了避乡嫌,江南举子多不被奏荐,因此颇招怨谤。(注:此段叙述参考彭百川《太平治迹统类》(成文出版社影印本)卷二十八《祖宗科举取人》,《续长编》卷五十一,曹彦约《经幄管见》(四库全书本)卷四叶二引《三朝宝训》。王旦评论说:“大约持心平允,无所不可,何必于父母之邦故为不足耶?”) 所以到景德四年(1007)闰五月,龙图阁待制陈彭年上言:“请令有司详定考校进士诗赋杂文程式,降付礼部贡院遵行。”遂诏令彭年与待制戚纶,以及直史馆崔遵度、姜屿共同议定。遂制定考试进士新格,立即颁行。
礼部侍郎周起请求省试亦用糊名法,是年十二月省试即依施行,乃设封印院专掌之。其详情是:“将试进士,上问天下贡举人数。王旦曰:一万二(三)千余人,约常例奏名十一而已。上曰:若此,则当黜者不啻万人矣!典领之臣必须慎择。晁迥竞慎,当以委之。周起、王青(曾之讹)、陈彭年皆可参预。冯拯曰:封印卷首,若朝廷遣官主之,于理亦顺,尤须择素有操守之人。旦曰:滕元宴于士大夫间少交游。上曰:当以朱巽知举代周起,令起与元宴主封印。又召迥等谕之曰:取士之意惟务至公,使孤寒有艺皆得升擢,今别命官封印卷首,俟考定合格者,当遣官复考。”(注:见《经幄管见》卷三叶十九至二十,惟开头谓“景德二年”,颇不合,其他也有误字,特以《续长编》卷六十七所载改正之。) 省试也要糊名考校,虽试务繁重一些,然确是追求公平竞争的最好办法。凡封卷首及点检、详评、初考、复考官皆分别任命。大中祥符四年(1011),晁迥先后上详定礼部贡院条例及发解进士条例,颁下诸州,一切皆法制化。八年(1015)三月,以兵部侍郎赵安仁知贡举,开始采行誊录法,即是将每位举子的试卷全部誊一过,还要经特别增设的官员校对。其法是:“置誊录院,先令封弥官封卷,付吏录本,内侍二人监焉!命京官校对,用奉使印讫,复送封印院,始送知举考校。”[4] 编排官是先将卷首之乡贯状去掉,别以字号次第之,再送封弥官去誊抄校对,确定无误,盖上御书院印,即送考官考校。初考官定等毕,交封弥官封之,然后送复考官再定等,最后由编排官核其同异,如初复考官所定不同,即交参详官再考之,取其相近者为定。过程相当繁杂。其考第之制分五等,“学识优良、词理精绝为第一,才思该通、文理周密为第二,文理俱通为第三,文理中平为第四,文理疏浅为第五。”考校毕,取乡贯状字号合之,排定姓名及名次,并其试卷,奏闻于皇上。省试如此,殿试亦然。殿试后即唱名赐第。[3](卷155,P3610) 如此,确定是公平竞争。省试完毕后,真宗极欣慰地告谕宰相王旦说:“今岁举场似少谤议。”旦奏称:“条制该备,可守而行,至公无私,尽在于此。”真宗又说:“为国求人,无出此道,然程试之际,亦不可料。有大手笔偶不得意者,有素无称卓然特异者,信知一名一第,固非偶然。”[5](卷四叶一) 此言甚有见地,考试本来就是七分实力,三分运气。自贡举制度化以后,则诚如欧阳修所说的:“窃以国家取士之制,比于前代,最号至公。盖累圣留心,讲求曲尽。以谓王者无外,天下一家,……而惟才是择。又糊名誊录而考之,使主司莫知为何方之人,谁氏之子,不得有所憎爱薄厚于其间。故议者谓:国家科场之制虽未复古法,而便于今世,其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祖宗以来不可易之制也。”[6] 人常有幸有不幸,是难以预知的。宋用科举取士已五十多年,处处防弊,逐步改革,乃制定贡举考校条例,不可能再改变。用以减少人为的偏私,追求至公的大道,这也是时代所要求的。到英宗治平三年(1166),诏“其令礼部三岁一贡举”,以后只有在考试的内容上有所改变,其他大原则始终未变。
三、科举对士风的影响
古人所谓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孔子大圣,亦曾周游列国,庶几有朝一日得行其道。任何熟读儒家经典的青年学子,受孔孟之教,总会怀抱崇高的理想,于修己安人之道有所深思熟虑,修己苦学全靠自己,而安人治国则必须有位有权,如是非走入仕途不可,应科举、中甲科,又是走入仕途的惟一途径。宋廷重文轻武,读书人不断增多,各道解送京师的举子即多达一万数千人,进士科尚不到一百取一,则竞争的激烈可以想见。中第者即赐以官职,则下第人颇为不服,自开宝六年下第人徐士廉击登闻鼓申诉,指责知贡举李昉徇私用情、考校不公之后,每次试毕,举场中便常出现谤议。诚如马端临所说:“盖士既求以用世,则奔名逐利所不能免。不必深赀。”其意乃谓争名夺利乃人之常情,用不着苛责。但如长此下去,必至士风日坏。在真宗景德年间,尚存有举子进纳公卷之制,但已弊端丛生。当时贡院即曾奏言其弊及防制之法:“昨详进士所纳公卷,多假借他人文字,或用旧卷,或为佣书人易换文本,是致考校无准。请自今并令举人亲自投纳,于试纸前亲书家状,如将来程式与公卷全异,及所试文字与家状书体不同,并驳放之。或假用他人,辨认彰露,即依例扶出,永不得赴举。其知举官亦望先一月差入贡院考校公卷,分为等第。”[1](卷30,P287) 公卷是在应举前撰就的,难免有抄袭他人文字或花钱请人代写者,故需严加防范,重惩投机举子。如果有人侥幸成功,必然助长恶风。所以朝臣不断建议修订贡举法,如前节所述之糊名誊录法,即是为避嫌而设的。南宋儒臣曹彦约任侍读时,便曾感慨地向理宗陈述贡举法之弊。他说:“科举取士,前代犹兼采誉望,至本朝糊名考校,弥封誊录,又立别院,百计关防,乃始严密。盖乡举里选既不专行于后世,则场屋严密极为良法。近世人伪日滋,奸弊百出,省试有全身代笔者,御试有全写套类者,如此诈冒,皆得前列。其源在于士大夫不能平心国事,挟以私意,发觉有轻重,推究有出入,名为不恕,其实有力者犹有幸免。小人有所窥测,转相仿效,遂至于此。若此弊不革,则科举取士遂为虚设矣!”[5](卷三叶二十) 扭转一种颓风恶习确实不易,如果居上位者不正,不仅不能防弊,且助长之。习之既久,视作弊为无可奈何之事。若善恶是非之观念皆不存于人心,而窃取甲科,步入仕途,更由士风之败坏,而导致政风之恶化,则趋炎附势之官僚,成为朝臣的骨干,国家就危险了。所以说科举不足以尽取人才,密法严防也难以弊绝风清,竟至仁宗以后所取之士,反而不如真宗以前。南宋史家吕中之论便是如此:“国初进士无糊名誊录之法,无同保连坐之法,上之人犹未以绳尺侍士,故所得者多名望之人,而为宰相,而为执政者,皆自此科出也。自进士之法既密,而擢甲科者多非人望。故自太祖以来,则进士得人为盛;仁祖以来,则制科得人为盛。……岂当时制科足以得人,而进士科不足以取士耶?盖朝廷之文法有疏密,人主之意向有轻重也。”[7] 制科是由天子亲诏,不定时举行,以待草泽隐逸之士,经大臣荐举,其德行学艺皆极可称,而朝廷亦望其能直言极谏,被荐者绝不会迎合。而进士科则为常科,只较学艺,不考素行,难以察识有为有守的人才。所以宋末大臣马廷鸾便曾有所批评,其论科举文字之弊云:“国家三岁取士,非不多矣,上之人犹有乏才之叹,下之人犹有遗才之恨者,何也?士一日之长,不能究其终身之抱负;有司一时之见,又不能罄士之底蕴。于是,新进小生有以词艺偶合而获选,醇儒硕学有以意见稍拂而见遗;岂不重可惜哉!”[8] 所以考中进士的举子,只是时文偶合主司之意,乃一时的幸运,而落第的硕儒,只能说是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