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周书》选编的大部分文字都是有关西周初年的史事,而《商书》最后两篇也是关于殷周之变的内容。宋作为商殷裔胄、周之诸侯,尤其能显示历史之变的意义。是以《尚书》中关于宋之始祖微子的事迹,选入了两篇文字,一为《商书》之《微子》,一为《周书》之《微子之命》。虽然如此,关于微子的事迹仍有很多不甚明白。比如关乎他的最重要的史事:什么时候、哪一位周王封他于何地?文献记载就很不一致。《史记》之《殷本纪》、《周本纪》、《宋微子世家》、《鲁周公世家》以及《书序》等认为封微子在成王时。后世多数学者都从《史记》说。然而《吕氏春秋·慎大》云:“武王立成汤之后于宋,以奉桑林。”《礼记·乐记》亦云:“武王克殷,及商,下车……投殷之后于宋。”其他如《荀子·成相》、《韩诗外传》等也都说是武王封微子。《左传》僖公六年载:武王伐纣,微子面缚衔璧前来投降,武王亲为释缚,并“焚其榇,礼而命之,使复其所”,《史记·宋微子世家》将“使复其所”理解为“复其位如故”。一些学者认为,复其所就是使其回归原来的封邑,其地在今山东梁山西北,后来再徙封到宋国,并认为《史记》说成王封微子乃错解了《书序》的话;(注:参见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23—124页。)还有人认为:“复其所,复微子之国也。微国本在纣之畿内,后又封武庚于畿内,乃改封于宋”。(注:其说清人刘文淇已倡言,杨伯峻等人从之。参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僖公六年,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14页。)可以看出,周初微子受封于何人,古代以来就有不同的意见。至于何地一般都相信在宋,即今河南商丘市。然则封于宋何以不曰“宋公”而仍称“微子”,甚至其弟仲衍继位仍称“微仲”,直到其侄稽继位才曰“宋公”?对此,《史记·宋微子世家》“索隐”引《孔子家语》辩解道:“虽迁爵易位,而班级不过其故,故以旧官为称。故二微虽为宋公,犹称微,至于稽乃称宋公也”。既说迁爵易位,又言“班级不过其故”,其牵强处过于明显,是以不为后人所信。清顾炎武另为之解:“微子之于周,盖受国而不受爵。受国以存先王之祀,不受爵以示不为臣之节,故终身称‘微子’也……衍之继其兄,继宋非继微也。而称微仲者何?犹微子之心也……至于衍之子稽则远矣,于是始称‘宋公’……《微子之命》以其旧爵名篇,而知武王、周公之仁,不夺人之所守也。后之经生不知此义,而抢器之臣、倒戈之士接迹于天下矣。”顾氏虽为考据大家,但说论此事比之“索隐”尤多曲会之辞,是以为其书作“集解”的黄汝成便不能同意他的意见,指出:“先生之义甚正矣,核之命篇之义,似不必然。”(注:顾炎武著,黄汝成释:《日知录集解》,长沙:岳麓书社,1994年,第57页。)顾炎武宣扬文武周公之道,相信武王周公仁义之师,故而有此论调。其说武王伐纣等等,如此言论尤多。(注:顾炎武著,黄汝成释:《日知录集解》,第50—52页。)可以说,多数学者尽管相信微子初封于宋即商丘,但对微子不名宋公并没有提出很好的解释。其他一些人对此或存而不论,径谓其封于宋;或含糊其辞,随意称引。此外,宋之宗庙不在国都而在以北数十里地的薄邑,微子死于薄邑而不是宋之国都,微子之侄稽第一个称名宋公等,都与微子封宋不能契合。
微子受封之事,相关材料缺少详细描述,《微子之命》一篇大家又认为它不甚可靠(尽管一些人认为今存古文尚书可能是整理的问题,不一定是伪书),且亦不涉及封地、封时等问题。微子受封是宋国初期历史的主要内容,涉及周武王胜殷的许多内幕,可以说是先秦史上的一件大事,过去未有人对此作过具体考察,以至相关史实不甚清明。本篇尝试论之。
一 北亳与汤之景亳的关系
《左传》哀公十四年载宋景公语:“薄,宗邑也”,薄即亳,音近相通。宋景公说薄是宋的宗邑,当可信据。微子为宋之始祖,薄为宋之宗邑,因此对薄邑来龙去脉的考察,实际上即是对宋国最初历史即微子封建史实的考察。
宋景公所说之薄,早期文献还有两处提到。(注:《左传》襄公十一年另有“同盟于亳”。此亳,《公羊》、《穀梁》并作京,学者亦多信其为京之误,但“郑亳说”者坚信其是。亳为京之误,方酋生新近辩之最详,参见氏著:《也谈古代文献记载中的汤亳》,《殷都学刊》2004年第1期。)一是《春秋》僖公二十一年:“公会诸侯于薄,释宋公”。(注:《左传》僖公二十一年作:“会于薄,以释之”。)二是《左传》庄公十二年:“公子御说奔亳”。杜预注薄曰:“宗庙所在”。这个薄即汉之薄县,皇甫谧《帝王世纪》所谓的“北亳”。他说:“殷有三亳,二亳在梁国,一亳在河南。谷熟为南亳,即汤都也;蒙为北亳,即景亳,汤所盟地;偃师为西亳,即盘庚所徙者也”。皇甫谧之前,说亳(薄)为汤都者还有班固。《汉书·地理志》论宋、曹地之风俗:“昔尧作游成阳,舜渔雷泽,汤止于亳,故其民犹有先王遗风。”薄县,汉属山阳郡,今在山东曹县境,(注:田昌武《早商文化的探索》(田昌武主编:《华夏文明》第3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0页)认为,此亳在曹县西北跨济水处,地当曹卫之间、华戎错居之处,为推测之论,没有实据。)春秋后期在曹、宋界上。鲁哀公七年,宋军围曹,曹筑五邑于其郊以抗宋,其中之揖丘邑,注家多认为在今曹县内,(注:参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哀公七年所引,第1645页。)说明曹亡前,今曹县一带正在曹、宋两国边界地带。关于曹国的疆域,《史记·管蔡世家》所附《曹世家》并未及之,《汉书·地理志》述宋之分野时说到武王封弟叔振铎于曹,“其后稍大,得山阳、陈留,二十余世为宋所灭”。汉陈留郡宁陵县与梁国的睢阳即宋都城紧邻,而山阳郡的薄县直接蒙县,距睢阳仅数十里。还有,据《左传》成公十八年载,春秋时宋国都城西北门曰“曹门”,直对曹国,也说明宋都城距曹地近甚。由这两点说宋之宗邑亳春秋时曾经属于曹可能性很大。当然,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宋强则属宋,曹强则归曹。《左传》庄公十二年杜预注:“亳,宋邑,蒙县西北有亳城。”可能其时已属宋,也可能只是杜预的推测。
古之建邦立国,必于其国都之中建立宗庙社稷,以便于随时祭告神明。《墨子·明鬼下》云:“昔者虞夏商周三代之圣王,其始建国营都日,必择国之正坛,置以为宗庙,必择木之修茂者,立以为丛社。”《周礼·小宗伯》:“掌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匠人营国》:“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礼记·祭法》:“天下有王,分地建国,置都立邑,设庙祧坛墠而祭之。”这些记载都表明宗庙必立于国都之中。考古研究也表明,春秋中期以前之宗庙祭坛,全都在国都中的正位。(注:参见王震中:《中国文明起源的比较研究》,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54—344页;刘庆柱:《中国古代都城考古学研究的几个问题》,《考古》2000年第7期。)宋国都城在商丘市,其宗庙则在以北几十里外的地方,近于别国,这是很可怪异的现象,其他国家迁国都者似未之见。北亳之南有南亳,郦道元说:“睢水又东径高乡亭北,又东径亳城北,南亳也,即汤所都矣。睢水又东径睢阳县故城南,周成王封微子启于宋,以嗣殷后,为宋都矣”。(注:郦道元:《水经·睢水注》,长沙:岳麓书社,1995年,第356页。)郦道元时南亳与宋都一水之隔,而春秋时睢水自西北向东南横穿宋都城中,考古发掘已证明这一点,说南亳是宋国平常奉祀的宗庙所在,应该没有问题。王国维说南亳“不独古籍无征,即汉以后亦不见有亳名”,(注:王国维:《观堂集林》卷20《说亳》,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似不确。那么,北亳即景亳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路史·后记》注引郑玄《六艺论》云:“景山,商坟墓之所在也。”上古坟墓所在常常也是宗庙之地与君王之所居,景与亳并言当本于此。《史记·殷本纪》“集解”引《括地志》云:“宋州北五十里大蒙城为景亳,汤所盟地,因景山为名。”认为此景山乃汤与诸侯会盟之地,这明显是对皇甫谧之论的发挥。关于景山,郦道元《水经·济水注》云:“黄沟支流……北径已氏县故城西,又北径景山东。《卫诗》所谓‘景山与京’也。”以下又引毛公等传注进一步说明之。郦氏此处误从班固、杜预,将卫地的景山置于曹国,顾炎武等已辨其非。(注:顾炎武著,黄汝成释:《日知录集解》,第1129—1130页。)顾氏并指出:“今曹县东南四十里有景山,疑即《商颂》所云‘陟彼景山,松柏丸丸’,而《左传》昭公四年椒举言‘商汤有景亳之命’者。”王国维考景山距宋都商丘“仅百数十里”,然未指实何山,(注:王国维:《观堂集林》卷2《说商颂下》。)田昌五、方辉说商之景山即今曹县西北之梁堌堆,至今仍有“景山”之名。(注:田昌五、方辉:《“景亳之会”的考古学观察》,《殷都学刊》1997年第4期。)可以看出,汉魏以后学人说景山皆据曹县薄邑周围之山,臆而言之,无有确据。稽之先秦旧籍,这一带并无景山之名,定陶以南至商丘一带只提到一座山,这就是曹国之南山,见于《诗经·曹风·侯人》:“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毛传:“曹南山。”《通典》曹州济阴县:“有曹南山”,嘉庆重修《一统志》谓南山在曹州济阴县东二十里。叶圭绶道光年间宦游山东多年,全面考察山东各州、府、县及其山川地理沿革,仿顾炎武《考古录》著成《续山东考古录》,将曹南山归之于“古有今无之山”,(注:叶圭绶:《续山东考古录》,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757页。)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在亳邑之北、今曹县南标有南山,略近于孙星衍考证的汤冢所在的土山集,北距曹县城二十里。(注:孙星衍:《汤陵考》,《岱南阁集》,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比较各家意见可以看出,曹南山在后世若隐若现,与景山相表里,后世所谓的曹县景山实则曹南山的传讹,又因宋之宗邑亳而附会为“景亳之命”的所在。实际上,商代诸王居则“出入日”、“宾日”,即礼而事之,所以商王都居附近常有景山之名,即其礼日之所在。商汤所居之亳,实在今河南浚县的丕山,即《尚书·禹贡》所谓的“东过大伾”之伾山,也即《国语·周语上》“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之丕山,由其地则曰伾、丕、伓、岯,筑邑其上又曰邳、,由其宗庙形象则曰亳,名其民族又为殷、衣、卫,皆丕山之丕的音转,于此礼日故又曰景山,即《诗经·卫风》之景山。详细情况笔者已有专文论述。(注:陈立柱:《亳在大伾说》,《安徽史学》2004年第2期。)其他一些学者的最新研究也表明,商汤之亳邑绝不可能远在曹县以南,那里距先商文化区较远。(注:参见江林昌:《〈商颂〉与商汤之“亳”》,《历史研究》2000年第5期;王震中:《甲骨文亳邑新探》,《历史研究》2004年第5期。)诚如邹衡、田昌五等先生所指出的:“所谓宋宗邑至多也只能是宋始封之地的宗邑,决不会是什么商宗邑”,(注:邹衡:《夏商周考古学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189页。)“宋亳亦非汤始居之地,而是微子受封后建立的宗邑……此处传说为成汤会盟之地,即‘汤有景亳之命’是也”。(注:田昌五:《早商文化的探索》,《华夏文明》第3集,第15页。)
笔者也相信宋之宗邑是微子受封建立的,但理由与田先生不尽同。田先生如此说是他相信商汤之都在濮水流域,濮与薄通,薄又与亳通,以故亳是因濮水而得名的。至于另一个理由,即将“汤有景亳之命”会诸侯承大位为天下共主,改为“景亳之会”,即会诸侯以伐夏,发挥皇甫谧、杜预等人的成说,并据所谓的考古资料定其地在曹、卫之间,没有提供直接证据,可以不论。薄邑既为宋之宗邑,即宗庙所在,微子为宋之始祖,则薄为微子所居应该没有问题。有一件事也可以为之佐证,就是微子不仅居于此,也老死其地。《后汉书·郡国志》梁国薄县,刘昭注云:“杜预曰:‘蒙县西北有薄城,中有汤冢。《左传》宋公子御说奔亳。其西又有微子冢”。(注:孙星衍《汤陵考》认为刘昭注系引《春秋释例》文,“微子”冢当为“箕子”。柱按:刘昭引文,“汤冢”以上为杜预文,以下引《左传》文不见杜预说,可知刘昭谓其西有微子冢,乃另有所本。微子冢,汉魏以后文献记载凡有三处。另两处是:《元和郡县志》卷10《河南道五》:“沛县微山,上有微子冢”;《水经·济水注》:“济水又北径微乡东”,并引杜预曰有微子冢。后一记载不可信,下文有考证。微山上的微子冢,当为微子后人迁其地而有之,非微子死其地亦可知。明清以后商丘也有微子墓。)商亡时微子年岁已过耄耋,因此其死于薄邑应该是居其地不久发生的事。微子居薄邑,则文献另一记载也易理解,并可以与之互证。《吕氏春秋·诚廉》载:周王“使保召公就微子开于共头之下,而与之盟曰:‘世为长侯,守殷常祀,相奉桑林,宜私孟诸’。”王为周武王,可见武王曾派使召公与微子歃血为盟,周许诺微子长侯位置不变,世代继之,并奉有桑林之祀,私有孟诸之利。孟诸又叫孟豬、孟渚、明都,在薄邑东南,古代是十大著名的泽薮之一,其水盛大时当距薄邑不远。(注:《水经·济水注》引“《尚书》曰:‘导菏泽,被孟豬,’孟豬在睢阳县东北。阚駰《十三州记》曰:‘不言入而言被者,明不常入也,水盛方才覆被矣’。”又《墨子·兼爱中》:“古者禹治天下……东方漏之陆防、孟渚之泽,洒为九会”,九言其多;陆防,毕沅以为即大陆,古之巨野泽;说明菏泽以南迄于孟渚,泽薮多甚,水盛大时多所覆被矣。孟渚之水多来自曹国南部,薄邑居其上流,正合适于占有孟渚之鱼鳖草木之利。)如此,微子私有孟渚之利,居薄邑最为合适不过,若在商丘就隔有空、蒙诸泽而不方便了。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多说几句,就是殷末微子的封地。作为帝乙的长子,微子封于何地,先秦文献没有明言。《礼记·王制》疏引《郑志》以为微、箕皆在圻内,《论语集解》引马融语:“微、箕,二国名;子、爵也”,疏曰:“王肃云:‘微国名,子,爵,入为王卿士’。肃意盖以微为圻外,故言入也”。可见微子究在圻内抑或其外,汉魏学者说法已相互矛盾。其实,商之圻内有多大,又包括哪些地方,学者也仅是据《诗经·商颂》一句“邦畿千里”而推断的,并无确证。其后,《水经·济水注》云:“济水又北,径须朐城西……济水又北,径微乡东。《春秋》庄公二十八年,经书‘冬筑郿’。京相璠曰:‘《公羊传》谓之微’。东平寿张县西北三十里有故微乡,鲁邑也。杜预曰:‘有微子冢’。”孙星衍据此而言“疑微子采地亦在是”,(注: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53页。)今在山东梁山北。微子采地在梁山以及杜说微子冢也在此,甲骨金文与早期文献皆不能证实。相反,不少材料说明微子封地在殷都的西边,而不是东南。据朱凤瀚研究,殷后期王族子支的封地,其地望可考者都在豫北西端与晋南、晋东南地区,目的在于屏护殷都的安全。(注:参见朱凤瀚:《商代晚期社会中的商人宗族》,田昌五主编:《华夏文明》第3集,第90页。)最新甲骨文研究也表明,山西境内就有一微国。(注:李雪山:《卜辞所见商代晚期封国分布考》,《殷都学刊》2004年第2期。)这个说法还有文献可为佐证。顾颉刚引阎若璩《四书释地》文:“今潞安府潞城县东北十五里有微子城”,(注:顾颉刚:《三监的结局》,《文史》第30辑,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而宋代成书的《太平寰宇记》潞城县下也有“微子城,在县东北二十里”,嘉庆重修《一统志》潞安府有“微子岭、微子桥”等,可见说微子早期封国在晋南,与商末王族分封情况相一致,也能得到甲骨文及文献记载的印证。或者正是在这里,微子看到周族势力的迅速扩张,感受到殷之将亡而与周人暗中接谋,助其伐纣(详下)。微子与周召公在共头山下结盟,其地在汉河内共县,正在今晋东南与豫东北接近处;若微子封国远在山东,就不会跑到此地与周人盟,而封地在晋南则顺理成章了;纣亡以后若微子回到山东梁山的“微乡”,处在武庚与殷东诸夷国之间,武庚与夷人叛,微子只怕也难免被挟裹而反。商亡后微子居于孟渚之滨的薄邑,周人通往东方的要道地带,则不仅可以避免背叛之胁,也能助周人东服叛国。因此,无论从地理环境,当时商、周族人的分布形势,以及甲骨、古籍记载看,微子封地都应在殷都以西而不是东南。
二 是成王还是武王封建微子
依据现在掌握的资料,笔者认为封建微子的是武王而非成王。
(一)微子不称“宋公”,说明接受成王之命者不会是微子,他也不曾主祀殷先人。《书序》云:成王“命微子启代殷后,作《微子之命》。”今存《微子之命》中有这样一句:“庸建尔于上公,尹兹东夏”,明说封宋时是命为“上公”的。《逸周书·王会解》述成周之会时“堂下之右,唐公、虞公南面而立焉;堂下之左,殷公、夏公立焉。”可见成周之会时,宋之国主是以“公”的身份入朝的,而文献从无记载微子称公之例。不仅如此,《史记·宋微子世家》明言,第一个称名宋公者为微子之侄、微仲之子稽,而不是微子兄弟。若是微子接受了成王之命而不称名宋公,这是讲不过去的。《礼记·乐记》孔疏:“其实封为五百里在制礼之后,故《发墨守》云:‘周公六年制礼作乐,封殷之后,称公于宋’,是也。”郑玄注亦云:“投,举徙之辞也。时武王封纣子武庚于殷墟,所徙者微子也。后周公更封而大之。”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武庚受封时武王徙微子出其旧地,别有所封;二是周公曾更封宋而大其地,说明周公所封与此前又不同,有所扩大;三是“称公于宋”,按之《宋微子世家》,正是微子之侄稽第一个称名宋公的。王国维说,商、宋声相近,宋公即商公,(注:参见王国维:《观堂集林》卷12《说商》;又,杨宽也认为宋、商同声通用。参见氏著:《西周史》,第386页。)名宋公即商公才有资格续殷先祀,而微子一系正是在稽当位时才称名宋公、代替武庚续殷先祀的,微子时还是武庚祀商,武庚败后才是宋之国主续殷先祀。不名宋公说明微子未尝主祀殷先,而其封地也绝不会是宋;既曰徙封微子,则微子不可能在原封地为殷长侯了。
(二)宋之宗庙不在商丘,也说明微子不居其地。微子为宋之始祖,始祖所居即是宗庙所在,宋之宗庙不在商丘而在薄邑,说明微子只是居薄不曾都宋。而自薄邑徙至商丘,方可谓之“更封而大其地”。
(三)古之封赏必于宗庙,成王时微子若不死年岁至少已在百岁左右,过于老迈,不可能至宗周接受周公成王的册命,以及参加成周之会。关于微子的年岁情况,文献是透露出不少信息的。1.《尚书·微子》记载微子去纣前与太师、少师有一番谈话,请问太师自己该如何是好。微子的话中有这样一句:“吾家耄逊于荒?”马融注:“卿大夫称‘家’”,郑玄:“耄,昏乱也,”孙星衍疏云:“谓我年耄,将遁于荒远以终老”。(注: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第258页。)《礼记·曲礼》:“八十曰耄”,郑注:“耄,惛忘也”,年老自然惛忘。可见,微子谋去纣时,年届80,已是年老惛忘之岁。2.《微子》中还有一句话:“我旧云刻子,王子不出”。这一句话旧注大都认为是太师之言,虽解释各种各样,皆不甚通顺。《论衡·本性》则属之微子,云:“微子曰:‘我旧云孩子,王子不出,’纣为孩子之时,微子睹其不善之性。性恶不出众庶,长大为乱不变,故云也。”王充明说这是微子说的话,孙星衍从之,皮锡瑞甚至批驳不信汉人遗说者,非是信而好古、不知盖阙之意。(注:参见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31页。)王充引此文是说纣王很小的时候,微子已看出他的本性不好。既曰纣为“孩子”,则微子已成年可知,彼此相差至少在15—20岁。3.据《左传》哀公九年、《史记·宋微子世家》等,微子为帝乙长子,纣为少子,《吕氏春秋·当务》甚至说:“纣之同母三人,其长曰微子启,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纣也,甚少矣。”意思是说,和二位兄长相比,纣的年龄很小。这与王充所引微子以长者口气言纣小时候的情况相一致。4.微子长于纣,则纣的年龄也有助于推断微子的年岁。 纣王在位,《今本竹书纪年》谓之52年,《帝王世纪》与夏商周断代工程判为30年,以其15—20岁始居王位,50年后则在70岁上下,30年后也在50岁左右。其小时微子已见其本性不好,以相差15—20岁计,则纣之亡年,微子多则90岁上下,少也在70岁以上。这是据纣之在位时间提出的推断,说明微子去纣时自言已在耄耋之年,不是没有根据。马融注《论语·微子》甚至说:“微子见纣无道,早去之”,很早就离开了纣王廷。其时已80岁,至纣之亡年又有不少岁月矣。到成王六年周公更封宋时,微子若未死,则其年岁至少已在百岁左右。
古之人年龄近百岁,可谓老之至也,能千里迢迢赴宗周应周公成王的册命,又能在成周之会的堂阶下站立数个时辰不倒,这些都是不可思议的事。就是微子的下一辈人(70岁左右)应付这样的奔波也不能说不够劳苦。因此,以周初的社会变乱、微子的思想情绪以及其年岁情况推断,说成王徙封宋时微子已不在人世显然更在理。微子、微仲不在人世,而继位之稽徙封故谓之宋公,否则其第一个称名宋公就不可解了。
(四)相比较而言,说成王封微子于宋的文献多在秦汉以后而少先秦者。言成王封微子者,以《史记》为最多见,如《殷本纪》、《周本纪》、《鲁周公世家》、《宋微子世家》等。前引《书序》也言成王封微子,其成书时间,司马迁以为出于孔子,近代以来多数学者认为写于周、秦间,且是在汉代辑录整理的。(注:陈梦家:《尚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82页;蒋善国:《尚书综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67页。)《史记》以后,认为成王封微子的文献就很多了,大概都受到《书序》与《史记》的影响。相比较而言,先秦时期的文献谓武王封微子的要多些,已见上引文。
讨论微子封于何时,我以为有两件事首先需要弄清楚:一是微子自己当时是怎样的想法又如何作为?二是微子何以得封?这两者是有联系的,其所作为与其受封应该相关。
关于第一个问题,《微子》一文有提示,这就是微子自己所说的“人自献于先王”。(注:本句旧多视为太师语,孙星衍属之微子,皮锡瑞据司马迁文义推断,亦以为微子言,并言古文《尚书》误脱“微子若曰”四字,俱见上引两人书。以前后文意揣之,说为微子言较可取。)这一句话较为浅明,是说人各有志行,各照自己的意愿对先王做出自己的贡献吧。我们看他做了哪些事情呢?《史记·宋微子世家》说微子与太师、少师商量后“遂亡”,又说“遂行”。这个说法可以和孔子之言相对证。《论语·微子》云:“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但仅仅是“去之”显然不足以说对先王有所贡献。可能是因为这样,朱熹注之则云:“微子见纣无道,去之以存宗祀。”(注:朱熹:《四书集注》,长沙:岳麓书社,1987年,第267页。)孙星衍说:“微子去之,为抱器以存宗祀”。(注: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第262页。)这个说法是从《宋微子世家》中武王伐纣,微子将其祭器造于军门以降周推说而来的。武王既已伐纣克殷,微子持其祭器投降,武王就允其保有先人之祀,理由未免单薄。事实上,微子去纣后还是做过不少事情的。由文献所述,可以举出至少四件与其“存宗祀”有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