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关于李鸿章在中法战争中的思想和活动,过去研究中有一些不够准确或不够公正之处,其中包括:李鸿章拒绝赴粤问题,李福谈判及撤军期限问题,李鸿章拒绝援闽问题,李鸿章阻止“定远”、“镇远”来华问题,李鸿章与乘胜即收问题。本文依据有关史料,对这几件事情的经过和内情进行了如实的描述,并试图对李鸿章思想和活动的真实一面做出客观评价。
【摘 要 题】近代人物
【关 键 词】李鸿章/中法战争/问题/分析
【正 文】
中法战争是近代一次重要的对外战争。李鸿章作为朝廷重臣,参与了战争的一些活动,对战争进程和结局有重要影响。探讨李鸿章的活动及其思想根源,对于李鸿章研究和中法战争史研究都是有意义的。过去受一些因素影响,史学界对李鸿章在中法战争中的思想和活动的研究仍有不够深入、不够准确之处,因而一些评价值得商榷。比如:李鸿章拒绝赴粤问题,李福谈判及撤军期限问题,李鸿章拒绝援闽问题,李鸿章阻止“定远”、“镇远”来华问题,李鸿章与乘胜即收问题。本文拟依据笔者接触到的有关史料,就这几个问题谈些看法,以求深化这方面的研究。
一、李鸿章拒绝赴粤问题
中法战争是法国殖民者侵略越南而引起的。中法关于越南的交涉从19世纪80年代初就开始了。1882年11月,李鸿章奉命与法国驻华公使宝海在天津进行议和谈判,这是中法第一次正式的外交谈判。清政府和李鸿章主张做出一定让步,以便结束中法争端。因此,12月底,李鸿章与宝海签订了一个备忘录,即《李宝协议》。其中第三条规定:中法两国在滇、桂界外和红江中间之地划分界线,北归中国巡查保护,南归法国巡查保护。据此,法国轻而易举得到了越南北圻的南部地区的侵略利益。尽管如此,法国仍不满足。1883年2月,法国政局变动,狂热的殖民主义者茹费理第二次组阁出任总理。茹费理上台后急于吞并整个越南,于是撕毁了《李宝协议》,撤回宝海,改派法国驻日公使脱利古来华重新谈判,提出了更苛刻的条件,使中法争端升级。
对于法国出尔反尔,得寸进尺的无耻要挟,清政府和李鸿章表示相当的义愤。加上驻英、法公使曾纪泽不断传来法国加紧准备扩大侵略的情报,清政府不得不引起重视,作必要的防务部署,命令滇、桂前线向境外增派部队。此外,清政府还谕令因丧事在籍的李鸿章回北洋大臣署任筹划战备。时隔不久,1883年5月1日,清政府又谕令李鸿章:“前有旨,谕令李鸿章即回北洋大臣署任。现闻法人在越势更披猖。……亟须有威望素著通达事变之大臣,前往筹办,乃可振军威而顾大局,三省防军进止亦得有所秉承。著派李鸿章迅速前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所有广东、广西、云南防军,均归节制。”[1](P145)对于这一任命,李鸿章分析形势,从中法交涉的全局出发,向清政府建议,他宜暂住上海,观察形势发展,相机再定进止——这就是所谓“李鸿章拒绝赴粤问题”。李鸿章这样做是不是像有人认为的“胆小怕死”,“不愿为国效力”呢?不是的。他是有客观理由的。李鸿章5月8日奏报朝廷:“谕旨派臣前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臣受恩至深,久已以身许国,如果于事有济,虽赴汤蹈火所不敢辞。……广东距粤西边境数千里,粤西距云南边境又数千里,其间非驿站正道.文报往返动须数月,声气隔绝,消息难通。若徒受节制之虚名,转贻以互相推诿之口实,诚恐误事不浅。应请朝廷仍责成滇、粤各督抚自行钤束,妥为调度,随时商办,较有实济。”[1](P150)此外,5月15日李鸿章致潘鼎新函中说:“先奉寄谕催回署任,旋因越南事棘,奉旨驰赴粤东督办,滇粤防军均归节制,义何可辞。惟南北洋淮军远调,深恐法人乘虚内犯。初一复奏以先至上海暂住,察酌军情,再酌进止,不日廷旨批回。”[2](P114)由此分析李鸿章拒绝赴粤,一是考虑,即使战争可能爆发,也应该将根本放在加强北洋防务方面,不能使重心南移造成北洋不稳,动摇大局。二是考虑,中法交涉毕竟还没完全破裂,中国在决策时应留有一定余地,以示在战争和外交解决之间可进也可退。客观地说,李鸿章的想法是符合实际的、顾全大局的。正因为如此,清政府才同意李鸿章暂住上海。
当时不赞成李鸿章赴粤的大臣还有几人,他们提出了有说服力的理由,且对李鸿章的持重表示赞许。薛福成致李鸿章函认为:“中堂宜早还北洋,或暂驻南北洋适中扼要之地,调兵选将,兼筹全局。庙堂既便于谘询,各使亦可来会议,较之局于一隅,偏主一事者相去远矣。”“此事关系至巨,似宜为朝廷切实言之,不必稍避嫌疑也。”[3](P616)薛福成致张佩纶函又指出:“如决裂之后,法兵窥我南北洋,而撤军回援,固形狼狈;若业既大举,仍归退让,则不如径置勿理,暂免大损声威。此伯相长虑却顾之苦衷也。”[3](P621)袁保龄认为:“论者或谓省三不悉洋情,不如竟以合肥赴粤调度,保龄则以为万万不可。盖决意征讨,则帅臣宜居中策应。……重臣宜外示静镇,内顾根本,伐越人牵制之谋,则驻津便;即谓暂助声威,密通各国线索,为可和可战之地,则驻沪亦便。二者用各不同,而皆视驻粤远胜矣。”[3](P624)周盛传致李鸿章函指出:“朝廷之意,原以为非中堂前行不能挫折其气,……一朝奋决,更赖谁人以持其后?此则非为中堂一身计,正为天下计也。”[3](P638)
李鸿章在上海期间既非避难,就不会轻松——他与一些外国人士接触,设法了解法国的动态以及列国对中法争端的看法;他还与朝廷和前线官员密切联系,商讨调兵布防、购买运送武器弹药装备以及筹措款项等事宜,做出积极的努力。此外,李鸿章在上海还奉命与法国驻日公使脱利古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充满火药味的外交谈判,这是中法间第二次正式谈判。李脱谈判,法国方面根本没有诚意,完全是想恃强逼迫中国放弃全部越南。因此脱利古大耍手腕,有时软磨诱骗,有时又暴躁不安,以势相逼,以战相胁。尽管如此,李鸿章秉承清政府的旨意,不卑不亢,坚持定见,正言驳斥了脱利古的无理要求,使法国的侵略阴谋严重受挫。1883年6月,朝廷命李鸿章择期北上回北洋大臣署任。
二、李福谈判及撤军期限问题
1883年7月初,李鸿章离开上海回天津。稍后,脱利古也来到天津,继续与李鸿章谈判。李鸿章依然拒绝法国的无理要求,使脱利古无计可施,宣布中止谈判。法国见谈判无法达到侵略目的,悍然于1883年12月中向驻守越南山西地区的清军发动进攻,挑起了中法战争。中国前线部队奉命开始抵抗。
战争开始后,清政府和李鸿章均持主战抵抗的立场,希望在战场上能占据优势地位,然后通过有效途径解决中法争端。李鸿章在1883年12月27日的《遵旨妥筹边计折》中表明了抵抗的态度,提出了正确的策略。他写道:“即敌或迳犯北宁,三面受兵,势颇难守,然我兵终无遽罢之理也。”“越乱未已,黑旗尚存,法亦尚存顾忌,久之彼气衰饷耗,自愿转圜,斯得理处之法。岂可望风震慑,仓卒撤防,使法窥我内怯,要挟多端,增环海各国狎侮之渐哉?”他又指出:“卒之虚骄务名者恒败,而坚忍多略者恒胜;足以知制敌之奇,终在镇定。伏愿朝廷决计坚持,增军缮备,内外上下,力肩危局,以济艰难。不以一隅之失撤重防,不以一将之疏挠定见,不以一前一却定疆吏之功罪,不以一胜一败卜庙算之是非,与敌久持以待机会,斯则筹边制胜之要道矣。”[1](P257-258)但是,战局发展与清政府和李鸿章的愿望相悖,清军在山西和北宁都打了败仗,后退至边界地区。军事的失利导致外交上处于不利地位,现实使清政府和李鸿章十分无奈,又萌生了妥协求和思想。1884年5月初,在前天津海关税务司德国人德璀琳的斡旋下,李鸿章奉命与法国海军中校福禄诺在天津进行议和谈判。5月11日,双方签订《中法会议简明条款》,又称《李福协定》。这个协定第二条规定:中国将在北圻的中国军队即行撤回国,对所有法越已定和后定条约概置不问。这等于承认法国占有全部越南,比《李宝协议》大大退步了。对此,有人认为是李鸿章的“妥协卖国”行为。其实,这个问题也是可以讨论的。
不容否认,李鸿章本人是倾向于妥协求和平的,但他并没有自作主张的地位和权力,他的想法毕竟要得到清政府同意才能在谈判中体现出来。也就是说,是在清政府授意和批准的情况下,李鸿章才可以确定条约内容并签字画押的。以下是几条证据:1884年4月22日的翁同龢日记写道:“法总兵福禄诺者致书北洋,略言分界可让谅山等五城,兵费亦可让:撤曾使,法人甚恶之。邸意以为可就此转圜,诸公议皆一辙。昨字寄、今电寄与北洋,既申饬之,复令设法毋损国体,且与讲说也。”[4](P12)这表明,清政府同意李鸿章与福禄诺谈判,也基本同意福禄诺提出的议和条件。而且清政府还应法国要求撤掉了曾纪泽驻法公使职务。几天谈判后,5月9日未刻,李鸿章致电总理衙门报告谈判经过及协定草案内容,并请“务求代奏,速定可否”。当日戌刻,收到总理衙门复电:“奉旨:详加批阅,均尚无伤国体,事可允行。该大臣即照所拟办理,嗣后详细条目,务当悉心筹画,毋滋流弊。钦此。”[5](P129)翁同龢5月10日日记中也记载:“廷寄略言,所拟五条,不索兵费,不入滇境,余亦于国体无损,可允。”[4](P14)正是在得到朝廷批准后,李鸿章才于5月11日与福禄诺签订协定。5月29日,李鸿章致岑毓英函中解释此事说:“中旨密令鄙人维持和局,乃敢冒不韪以成议,解此困厄。”[3](P14)
李鸿章与福禄诺谈判中同意中国军队即行撤回国,但双方对撤军时间没能达成一致,也未在协定中明确规定,这一分歧后来竟导致中法争端的升级,对此有必要进行分析。李福谈判快结束时,福禄诺曾要求在协定中写上中国军队撤回的期限。李鸿章不以为然,拒绝接受这个要求。当时法国驻华代办谢满禄记录道:“中国政府持有一个由福禄诺先生交给李总督的重要文件,……李总督当时对于这个文件,要不是关于中国军队撤退日期的两款文字删去,他是不会同意接受的,而福禄诺先生是将这两款文字用铅笔划去了。”[6](P412)但在协定签订后两天,福禄诺因接到茹费理的指示,又来找李鸿章,要求规定中国军队撤军时间。李鸿章仍然拒绝接受。福禄诺不甘心,继续纠缠。李鸿章为了敷衍福禄诺,口头表示中国会尽早撤军。李鸿章为什么拒绝在协定中规定撤军期限呢?除了想挽回一些面子,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怕激起朝中主战派的强烈反对,动摇清政府的决策,影响和局。他在1884年7月4日的《复陈使命约文情形片》中说:“所议简约,虽蒙圣明曲谅,而京都人士啧有烦言,若闻福酋又请限期退兵,必更哗躁,徒惑众听,臣又明知事难照行,而约款未可遽背,欲令岑毓英、潘鼎新查照调回边界约文自行斟酌妥办,实具委曲求全之苦衷。”[7](P2148)那么李鸿章为什么又口头表示尽早撤军呢?因为他觉得,既然协定规定了撤军,迟早总是要撤的,口头表态并不为过,“尽早”与“即行”一样是模糊提法;口头表态本身没有外交效力,这样既打发了福禄诺,又不受实际约束。可见,李鸿章这样做是有自己如意算盘的,也是有一定策略考虑的。
然而,事态的发展与李鸿章的愿望相反:清政府得知内情后颇为不满,认为李鸿章办事草率,传旨申饬;又认为法国太霸道,口头表示尽早撤军也有损中国的面子,于是命令岑毓英、潘鼎新“按兵不动,如彼族竟来扑犯,惟有与之接仗。”[5](P143)作为福禄诺,他得到的口头表态本不具备外交效力,可是他缺乏外交常识,竟当了真。法国政府根据福禄诺的报告命令在越法军北上接收。这样,一方不准退,一方却要进,冲突在所难免。1884年6月23日,法军将领杜森尼率领一支部队北上企图接管谅山,在谅山南部北黎附近的观音桥地区与清军遭遇。法军强令清军后退,清军称未接到撤退命令,须请示后决定。法军竟无理发起攻击,清军被迫还击——这就是北黎事件(又称观音桥事件)。这个事件是一起偶然事件,然而其背后却有必然性因素:法国方面,迷信武力征服的作用,不把中国的让步视为解决争端的实际步骤,反而认为中国软弱可欺,于是变本加厉恃强欺凌。中国方面,虽然在前几个月战争中打败了,但还未完全失去抵抗侵略的能力和信心,加上带有复仇心理,因此不想轻易让敌人占上风。正因为如此,在此后进行的一个多月的交涉中,双方无法取得一致。法国重演强盗故伎,于1884年8月5日进攻台湾,挑起了第二阶段的中法战争。
三、李鸿章拒绝援闽问题
第二阶段战争爆发后,法军先是进攻台湾,随后又在1884年8月23日发动突然攻击,消灭了停泊在福州马尾的福建水师,这是中国一个惨重的损失。说起马尾战役失败的原因,有人认为李鸿章只考虑北洋淮系集团的利益,拒绝派舰援闽有着直接的关系。其实,这种看法不够全面。我们来看看事情的经过。
中法战争是先在越南打起来的,距离北方不能说不远。但是根据以往对外战争的经验教训,清政府十分清楚,列强一般是知道北洋地区的重要性,并且有可能到北洋地区捣乱的。这对中国的威胁也特别严重。所以,在中法战争开始前,清政府已经十分注意加强北洋防务的问题。1883年9月11日上谕说:“昨据曾纪泽电报,闻法舰将离越赴津,意欲恫喝办成此事等语。……李鸿章务当认真戒备,不可稍有疏虞。”[1](P185)10月30日上谕又指出:“天津密迩京师,关系尤重。李鸿章筹办海防有年,为朝廷所倚任,天下所责备,尤应勉力图报。”[1](P223)1883年底,战争爆发刚几天,朝廷专门派张佩纶到天津征询李鸿章对战与和的看法,也表示出对北洋防务的格外关注。事情很明显,如果李鸿章没有把握保证北洋安全,清政府就不好下坚决抵抗的决心。为此,前文提到的李鸿章12月27日的《遵旨妥筹边计折》最后特地写道:“津防为京师门户,尤系圣心。臣练军简器,十余年于兹,徒以经费太绌,不能尽行其志,然临敌因应,尚不至以孤注贻君父忧。伏祈圣躬颐神加餐,毋以法船到津挟和为虑。”[1](P258)这可以说是李鸿章的保证。此外,1884年6月下旬,李鸿章还与吴大澂以及新官上任南下路过的张之洞、张佩纶等人乘船赴烟台、旅顺巡阅北洋海军,布置防务。李鸿章6月29日向朝廷报告此次出巡时说:北洋防务“布置已稍就绪。设遇海上有事,冀可凭险固守,牵制敌船,使不遽深入。”[8](P226)李鸿章等人出巡时,正好发生了北黎事件。清政府不敢掉以轻心,7月1日指示李鸿章:“法人将以兵舰北来,意图要挟,北洋防务,关系极重,李鸿章身膺重任,务当力筹战备,与吴大澂会商办理,总期毫无罅隙,用纾朝廷厪念之殷。”[9](P35)7月2日,清廷又颁下措词严厉的上谕:“法人既以兵船北来,意图要挟,时局至此,安能委屈迁就,示彼以弱?防务以北洋为最要。著责成李鸿章竭力筹备,为自赎之地。……倘仍苟且敷衍,狃于和议,办防疏懈,定当照例惩办。”[1](P397)面临如此严重的形势,又受到朝廷严厉督促,李鸿章责无旁贷,尽心操办北洋防务,力保万无一失。事实上,正是由于北洋防务比较可靠,法国人确实也不敢与李鸿章直接对阵,便避实就虚,将攻击目标选在福建水师。当法国军舰陆续开到福州马尾后,福建水师感到了极大压力。负责福建前线指挥的张佩纶等人经验不足,显得手足无措,没有认真考虑应对办法,过多依赖南北洋派船援助——这就出现所谓“援闽问题”。